心事一去,嘉靖帝吃著香甜軟棉的紅薯,擼著獅貓雪白的毛,興致勃勃的說起當年尚未入京時的舊事,陸炳和黃錦都湊趣附和,一時間其樂融融。
陸炳和黃錦都是嘉靖帝最信任,也是最親近的臣子,從興王府到皇宮,再到西苑…他們都敏銳的察覺到了,似乎這兩年嘉靖帝越來越喜歡憶往昔。
這時候的林府,嘖嘖,林烴正跪在地上承受著父親狂風暴雨般的訓斥,臉上的口水都沒膽子擦。
呃,林烴年幼時,林庭機已然出仕,少有相處,直到六年前林庭機母親病逝丁憂守孝,才親近起來。
畢竟老來得子,林烴又讀書甚勤,被譽為少年才子,所以,林烴還真沒承受過父親如此訓斥。
早就聽說父親嘮叨…但沒想到這么能說,林烴垂頭喪氣。
一旁的林燫用同情并幸災樂禍的眼神看著弟弟…誰讓你不提醒,直到陸炳走了之后,老仆才婉轉提醒林燫,少爺,您臉上還掛著幾片茶葉呢。
陸炳離開后,林庭機抓著幼子把事情問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次林烴不敢有所隱瞞,將事情和盤托出。
從梁生救下母子,到自己隨梁生赴鎮海拜見錢展才,從提出紅薯、洋芋輸閩解春耕之難,到受錢淵所托拜會李默…甚至連錢淵交代他如何砌詞應付都說了出來。
當然了,林烴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自己要應付的居然是大名鼎鼎的錦衣衛指揮使陸炳。
聽了兒子的長篇大論,林庭機的第一反應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真是跟著錢淵學壞了…還沒中進士呢,就開始攪動風云了,和三年前的錢淵一個樣!
前吏部天官起復,這是何等大事,你區區一個應試舉人,如何有膽子摻和進去?
一旁林燫苦笑道:“李公與分宜多年互為仇敵,一旦起復,分宜只怕…這等事,小弟何能插手其中?”
“錢展才那廝是把你當槍使!”林庭機胡子都翹起來了,但隨即愣了下,“不對,錢展才與嚴東樓頗有交情…”
按理來說,李默起復,最為忿忿的應該是嚴嵩父子,但林庭機覺得,分宜、華亭之間,隨園倒是略略額偏向分宜。
林庭機調回北京不過幾個月,而林燫在北京翰林院熬了十多年了,年富力強,資歷又深,是張居正、陸光祖的同年,甚至名義上還是徐階的學生,雖然不知內情,但立場還是看得出來的。
“錢展才其人心思深沉,四年前初入京,在分宜、華亭間搖擺不定,后簡在帝心,出入裕王府,卻又娶了華亭的孫女。”林燫緩聲解釋道:“錢展才與華亭既是同鄉,又是姻親,但頗有間隙。”
林庭機側頭看了眼,眼神中有詢問之意。
林燫微微點頭,“諸端甫歸鄉守孝,陶虞臣校錄《永樂大典》,孫文和性情穩重,不出惡語,而徐文長常伺帝側,輪值西苑,但也不時來翰林院…他對徐仰齋很是不屑,還曾兩次當眾嘲諷國子監司業張叔大,一度鬧得很僵。”
看父親陷入沉思,林燫側頭向弟弟解釋道:“這幾人都是隨園士子,徐仰齋即徐華亭長子…”
“噢噢,龍泉公的岳父!”
“嗯,其實這對翁婿早年頗有過節。”林燫繼續解釋道:“張叔大是為兄同年張居正,右春坊右渝德兼國子監司業,徐華亭的女婿。”
“那豈不是龍泉公的長輩?”
林燫有些無語,為何你關注的點都這么奇葩?
我是在敘述他們的立場,你卻只關系他們的姻親關系!
林燫倒是聽說過,四年前錢淵剛剛入京,就是住在張居正家的,后來隨園初建,張居正時常出入…直到錢淵在京中名聲鵲起,先中進士,后與徐家結親。
“聽聞徐文長此人性情疏狂?”林庭機突然開口問。
“的確如此。”林燫輕聲道:“但其一,世人皆知,徐文長與錢展才乃生死之交…”
“這個孩兒知曉。”跪在地上的林烴興奮嚷嚷道:“龍泉公當年被倭寇擄走,徐青藤率軍千里追擊,后病重托孤,龍泉公裹挾錦衣南下探望,真可入書為畫的佳話…”
說到這,林烴閉了嘴,垂下頭…林庭機和林燫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林庭機在心里哀嘆,自家的豬被拐走了。
而林燫在心里哀嘆,似乎小弟繼承了父親的話嘮?
安靜片刻后,林燫才繼續道:“其二,雖錢展才離京三年,但隨園中依舊以其為首,只看徐文長仍然住在隨園便知。”
這個很好解釋,如果徐渭要自立門戶,肯定不會繼續住在隨園…畢竟隨園是在錢宅內的。
林庭機點頭道:“所以徐文長不屑徐仰齋,與張叔大不合…顯然是因為隨園與徐華亭頗有間隙。”
“不錯。”林燫嘆道:“小弟被牽扯進此事,實不知是福是禍…”
“離進場沒幾日了,老老實實待在家里,哪兒都不準去!”林庭機看兒子跪在地上,眼珠子卻在滴溜溜的亂轉,不禁氣道:“打什么鬼主意?!”
林烴猶豫片刻才低聲道:“雖龍泉公驅使孩兒,另有心思,畢竟有大恩于孩兒,更有大功于鄉梓…此番入京,是否需要拜會隨園?”
“三年前,隨園士子幾近全數登科,包攬一甲三人并二甲傳臚,想必…”
看父親臉色變黑,林烴趕緊解釋道:“通政使錢錚是龍泉公的叔父…”
“住嘴!”林燫忍無可忍厲聲訓斥,“你可知錢展才在京中的分量?你可知隨園如今在朝中的分量?縱華亭、分宜亦要謹慎相對!”
“嚴東樓猖獗至此,京中無人敢惹,也不敢隨意觸怒隨園,徐華亭與錢淵分道揚鑣,如今卻也只能苦苦忍耐。”
林燫苦口婆心的將事情剖析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隨園不是個簡單的地點,如今已經是登堂入室的朝堂中的一股不容小覷的政治勢力,背景復雜,向心力極強。
咱們閩縣林氏雖世代出仕,但向來不涉黨爭,李默舉薦父親起復,不料李默事敗罷官,如今卻又有起復之像,朝中多少雙眼睛盯著父親呢,這時候你去隨園…知道會帶來多少麻煩嗎?
林烴在心里暗暗嘆了口氣,其實他也知道這時候拜訪隨園不太恰當,他只是找個借口試探下父兄的態度。
還好沒提出聯姻的事,不然父兄一口回絕…后面就不好辦了。
算算日子,龍泉公之母的壽誕快到了,不知道母親肯不肯走這一趟…呃,林烴早就暗中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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