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的地方官府衙門,往往是前面辦公,后院居住,雖有不修衙的傳統,但后院居住地往往華美。
但總督非常設,事實上這只是明朝的第三個總督,前兩者是宣大總督和薊遼總督,胡宗憲只是將總督衙門作為辦公場所,居住以及和幕僚密談都另選地方。
這地兒錢淵倒是熟悉,正是之前王民應、胡宗憲陸續擔任浙江巡撫之地…可憐現在的浙江巡撫阮鶚,難怪駐扎嘉興府。
錢淵略略看了幾眼,比之前王民應在的時候要漂亮的多,還新修了一個園子,奇石假山,潺潺流泉,別有意境。
“這是李天寵在任時候修的。”王寅隨口道:“自從行提編法后,東南各地財賦吃緊,既要支撐官軍,又要支撐編練新軍,千頭萬緒…嗨,銀子總是不夠的。”
“但總督大人并無將銀子用于自身之跡。”沈明臣搖著扇子趕走飛來的蚊蟲,“還望展才日后回京多加解釋。”
今晚在原巡撫衙門密談,到場的除了胡宗憲和錢淵之外,只有王寅、沈明臣和鄭若曾,都是錢淵舊交。
錢淵瞥見鄭若曾緊皺的眉頭,笑著問:“伯魯先生似乎不太認同此語?”
鄭若曾臉色一變,苦笑道:“并非如此,只是有些事…”
“直言不諱就是。”身后傳來胡宗憲的聲音,他緩步走來,“遣使出海,密送重金,乃我一意孤行。”
“展才有所不知。”沈明臣匆匆忙忙解釋道:“如今倭寇侵襲沿海各地如舊,但倭寇首腦汪直、徐海開戰,至今已有年許…”
“好了,嘉則,展才哪里能不知曉。”王寅笑道:“這兒雖涼爽,但蚊蟲太多,去涼亭飲茶如何?”
眾人在涼亭坐定,斟上來的是婺源綠茶,胡宗憲讓下人仆役退去,就連兩個兒子都趕走,這才開口道:“別人都道,自我胡汝貞上任浙江巡撫,再升浙直總督,東南倭亂漸有平息之像,但那只是鄉野之談。”
“參將宗禮敗亡嘉興,不得已調盧鏜父子移駐,寧紹臺參將戚繼光頗有軍略之才,但手下只有一千兵丁,招募新軍派的上用場至少還有幾個月之多…”
“所以東翁派出使者一為緩兵之計,二為打探軍情。”鄭若曾細細講解道:“汪直、徐海開戰年許,基本都在海上,除了倭寇無人親眼目睹,雖多派耳目打聽,但也只是一知半解。”
沈明臣嘆道:“東翁長于謀國,拙于謀身…”
除了胡宗憲之外的三人齊齊看來,錢淵淺笑舉起茶盞抿了口,并不答話,這是事實,胡宗憲此人于國有功,但最終因朝爭而敗,還因為一道無人相信的矯擬圣旨而自殺,留下那句“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云。”
如鄭若曾、王寅希望錢淵入胡宗憲幕府,更多的在于他們希望錢淵能溝通朝中,而沈明臣卻是希望錢淵的存在能給胡宗憲留一條后路。
其實這是符合歷史實情的,胡宗憲自殺后,就是沈明臣為其奔走喊冤,為其撰寫碑文,幕府中他是最佩服胡宗憲的,這和沈明臣是寧波人有很大關系。
對這些錢淵心里都有數,他放下茶盞,笑著問:“說的不清不楚,那重金到底是送給誰了?”
“汪直和徐海有甚區別,還是你說與我的,你說送給誰了?”王寅笑罵道:“不過汪直對此沒什么太多的反應,說起來如果是送給徐海,說不定能起到些作用。”
“徐海如蒙古人,只要有銀子,什么都肯干。”沈明臣隨口應了句。
鄭若曾搖搖頭,“汪直不是不喜歡銀子,他想的是開海禁通商。”
“但這是絕無可能的。”王寅一邊說一邊看向錢淵。
“短時間內絕無可能。”錢淵點點頭,“倭寇不滅,朝中決不允許開海禁,更別說通商了。”
“再說了,吃一塹長一智,當年瀝港是怎么被毀的?”
“汪直總不會傻到還相信東南官府的承諾。”
錢淵手握空空的茶盞,沉思片刻后道:“早在前年,在下就說過,汪直和徐海非一類人,汪直可控,徐海難制。”
如今兩人內斗,對于東南來說有利有弊,多了些時日編練新軍,但一旦一方徹底敗北,另一方吞并敗者,必然實力大增。
不管是想從中漁利,又或提前預備,打探軍情乃重中之重。
但要明確的一點是,汪直可存,徐海必死。”
眾人紛紛點頭贊同,其實汪直從瀝港西去之后,雖然管束不得力,但總歸沒有大舉入侵,幾次鬧出的大風波都是徐海干的好事,一旦徐海擊敗汪直,實力大漲,必然再次舉兵侵襲,到那時候,東南再無寧日。
“不日在下就要西去臺州,或許能打探到些許內情。”
錢淵這句話的意思很明白,我愿意為東南抗倭出力,但入胡宗憲幕府,那就不要再提了。
涼亭里安靜了會兒后,胡宗憲緩緩點頭,“如今臺州有譚子理,荊川公,戚繼光,還望展才不吝相助。”
“理應如此,都是展才故舊好友…噢噢,譚子理不是故舊好友。”王寅笑道:“到時候有甚消息,直接讓人送來。”
鄭若曾和沈明臣不甚了了,但胡宗憲心里是有數的,他和王寅私下曾經說過這個話題,錢淵之前對汪直、徐海的了解絕非道聽途說,很可能在倭寇中是有眼線的,而且這個眼線地位還不太低。
錢淵倒是沒想這么深,慨然應諾后嘆道:“開海禁通商,寇轉為商,厲行海禁,商轉為寇,朝中諸公卻對此熟視無睹,何人之錯?”
“不管如何,打探到海上諸事,才能決定下一步怎么走。”
“但有一件事還望總督大人留神,就算倭亂漸漸平息,朝中有意開海禁通商,沿海必有精銳護衛,海上必有兵船護持。”
和兩年前相比,胡宗憲身材愈發瘦削,但精神抖擻,雙目有神,他點頭道:“戚繼光幾度敗倭,自身近乎無損,如今正在義烏招募新兵訓練;吳淞副總兵董邦政,臺州同知唐順之,擇地建船,都頗有進展。”
鄭若曾笑道:“都說戚元敬兵法脫胎于展才,確有其事?”
“對了,敗倭自身無損,第一戰就是在華亭城外,當時還傳展才虛報…”
沈明臣一本正經道:“戚元敬到臺州第一戰,倭寇看到竹矛驚呼,掃帚星來了…倭寇不敢上前紛紛敗退!”
這幾年,倭寇一碰上錢淵就要吃虧,在寧國府倭寇說起錢淵在海上有掃帚星的綽號,還真不是假的,現在這綽號都流傳到內地來了。
哄然大笑聲在涼亭內響起,錢淵幾次出言辯解都被堵了回來,連不茍言笑的胡宗憲都捋須開懷。:《讀檔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