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刀拿槍的侍衛豎立在兩側,總督衙門大開中門,身材比之前略微消廋的胡宗憲大步走出,身后跟著七八個官員、幕僚。
“展才。”胡宗憲走下臺階,徑直走到錢淵身邊伸手扶住,“你我相識于微末,何以此禮重逢?”
錢淵只能投去感激的眼神,畢竟人家如今是東南支柱,浙直總督,手掌大半個江南,即使是嚴嵩、嚴世藩對其也頗為客氣,史書中嚴世藩、趙文華大肆索賄并非事實。
這里是東南,不是京都,錢淵雖然簡在帝心,雖然出入裕王府,他不需要懼怕胡宗憲,但像當年那樣相處…那是腦子進水了。
這時候一旁有個討厭鬼插了句,“三日前,總督大人巡視紹興,聽得消息立即回杭。”
錢淵只能再次施禮拜謝,甚至喉間哽咽,“總督大人厚愛…”
后面的楊文和王義對視一眼…少爺,用您自己的話說就是,演過了啊!
如果錢淵能聽見下屬的心神,他會吐槽,特么你以為我想這么演啊!
人家都明晃晃把譜兒擺出來了,掌管六省兵馬的浙直總督回杭州就為了給你接風,你還不感激涕零?
就算說的小店,這也是給胡宗憲一個臺階下,果然這廝大笑著摁住錢淵的肩膀,“以軍略論,以軍功論,展才都擔得起!”
門口寒暄了好一陣兒,又互相介紹后,眾人這才次第入府,那個插嘴的家伙就是羅龍文,果然是個討厭鬼。
鄭若曾、王寅、沈明臣、茅坤、何心隱出城相迎,一方面在于胡宗憲,另一方面是因為其中三人都是錢淵舊交,這也能說明他們對羅龍文并不感冒。
另一方面,羅龍文在位次、行列中非常靠近胡宗憲,這證明了后者對其頗為寬容。
錢淵從來沒有在嚴世蕃面前詢問過羅龍文這個人,趙文華倒是說過一句,此人是嘉靖三十一年入京,因書法得嚴嵩賞識,被任命為中書舍人。
現在看來,羅龍文應該就是嚴嵩、嚴世蕃和胡宗憲之間溝通的橋梁。
想想真可笑,羅龍文是嚴黨,也是抗倭名臣胡宗憲的幕僚,最后卻因為通倭的罪名和嚴世蕃一齊被殺。
總督府錢淵之前從未來過,占地頗廣,但并不豪奢,京中曾經有人指責胡宗憲截留稅賦自家享用,但徐渭私下說過,胡宗憲此人好權勢,雖然說不上清廉如水但也不是視財如命的,這總督府甚至沒有蘇杭等地常有的園林。
胡宗憲不能親自出迎,但入了府百無忌憚,大擺筵席為錢淵接風,甚至令長子胡桂奇、次子胡松奇斟酒。
但正席上,沒有功名,沒有功勞,也沒什么名氣的羅龍文只能坐在拐角處,他看著錢淵舉杯和眾人一一寒暄,或親切,或笑罵,或感慨,不禁在心里想,這廝在東南的人脈真不是蓋的!
那是當然,今天出席的大都是錢淵的舊識,除了出城相迎的幾人外和隨行的盧斌之外,還有駐扎杭州的狼土兵頭目鐘南,浙江副總兵盧鏜,浙江巡按吳百朋,吳淞副總兵董邦政,蘇州兵備道王崇古,浙西參將湯克寬,無不是東南各地抗倭的中流砥柱。
即使幕僚中,也還有徽州人管懋光,去年倭寇襲徽州,此人挺身而出,率鄉勇會同楊文追擊直至蕪湖。
和錢淵交往最多的吳淞總兵俞大猷和寧紹臺參將戚繼光因為軍務不能來,但前者派來了老師李良欽,后者把弟弟戚繼美丟了過來。
也就是說,錢淵南下,幾乎大半個東南官場都為其捧場。
羅龍文在心里暗數,算上的頭面人物的,也就應天巡撫曹邦輔、浙江巡撫阮鶚和浙江總兵劉顯沒派人來,前兩者是李默推薦的,不來也在情理之中,后者在東南戰局中幾乎找不到什么存在感,來不來都無所謂…呃,其實阮鶚也沒什么存在感。
這么大的排場,換個人說不定會戰戰兢兢,但錢淵泰然自若,和眾人談笑風生,毫不拘束。
看著盧斌、戚繼美投來的羨慕眼神,錢淵舉杯示意一飲而盡,真沒什么好羨慕的。
去年所發生的那一切早就傳遍東南官場,誰不知道當時李默勢大,嚴嵩、徐階盡皆縮首,李默要對嚴黨趕盡殺絕,第一個要拿下的外臣就是時任浙江巡撫的胡宗憲。
正是因為錢淵被召入京面圣,第二日曹邦輔被否,第三日胡宗憲被任命為浙直總督兼浙江巡撫,而京中又傳出錢淵簡在帝心的消息。
這是明擺著的,是錢淵在陛下面前力保胡宗憲,將其推上了浙直總督的寶座。
說到底,今天胡宗憲弄這么大的排場,是在還一份人情的利息而已。
“幾個月前展才登科,十天前知曉展才南下。”坐在胡宗憲下左邊首席的老人舉杯道:“早數年前,展才便名震東南,此番南下,還望展才能襄助一二,盡早剿滅倭寇。”
這老人就是大名鼎鼎江南四大才子碩果僅存的文徵明,在錢淵嘉定、崇德兩戰后,文徵明對錢淵頗有贊譽,還為崇德那條路親自撰寫碑文。
雖然文徵明已經老邁不堪公務,但胡宗憲多次親自登門造訪,終請文徵明出山,并不是因為其能力,而是因為其的名氣,沈明臣、茅坤肯入幕都有文徵明勸說之功。
錢淵不敢怠慢,出席行禮,舉杯一飲而盡,笑吟吟道:“衡山公謬贊了,晚輩不勝惶恐…”
聽著錢淵一連串或不敢當,或吹捧文家的話,王寅朝上面的胡宗憲聳聳肩,遞去個“早就知道會這樣”的表情。
說起來胡宗憲某些方面和錢淵有點像,都是實用主義者,為了目的有的時候會不走正路另辟捷徑,都一樣的心機深沉,是典型的現實主義者,不過胡宗憲的運氣不太好,他只能選擇嚴嵩。
回席的錢淵臉上笑容不絕,胡松奇手持酒杯又斟了杯酒。
錢淵舉杯道:“初回東南,蒙諸位前輩錯愛,晚輩不勝感激,便以此酒相謝,也遙祝不久的將來,倭寇盡滅,又是太平人世。”
眾人齊齊舉杯,一飲而盡。
錢淵放下酒杯,環顧四周,笑著看向胡宗憲。
其實今日出席的賓客很讓錢淵吃驚,如鐘南、盧鏜、吳百朋出席還在錢淵預料之中,但如王崇古、湯克寬和錢淵不算太熟悉,董邦政更是駐扎崇明島距離不近…這不能不讓錢淵多想想。
為了一個南下探親的翰林院庶吉士,有必要嗎?
當然沒有。
為了一個簡在帝心,和徐府聯姻,和嚴世蕃交好的新科進士,有必要嗎?
說實在的,這種必要性也不高。
但為了一個能隨意出入裕王府,明顯是留給下任皇帝重要的進士,那就很必要了。
準確的說,胡宗憲很需要錢淵。
所謂居安思危,胡宗憲如今大權在握,夜深人靜之時也難免想到退路,畢竟嚴嵩已老,嚴世蕃不歷科場絕無入大九卿的可能,更別說入閣為相了。
一旦嚴嵩離世或致仕,嚴黨的解體是必然的,到那時候,胡宗憲怎么辦?
長時間的思索后,胡宗憲能選的只有兩條路,一是嘉靖帝,二是裕王。
但繞過嚴嵩、嚴世蕃去討好嘉靖帝,用腳后跟想想就知道這是犯忌諱的,所以,裕王成了胡宗憲唯一的選擇,而這種選擇還不能表現出來。
外地領軍的封疆大吏和皇帝長子勾結,這比繞過嚴嵩去巴結嘉靖帝,更犯忌諱,所以,錢淵成了胡宗憲唯一的選擇。
但很抱歉,錢淵不打算趟這趟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