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為了補償。
天才蒙蒙亮,就有快馬駛到徐府東西巷的側門處,看門的婆子羨慕的看著幾個丫鬟、仆婦接過食盒。
之前兩個月,食盒都是送到正門邊的角門處的。
“這么多,哪里吃得完。”小七無語的看著滿桌子的早點,“噢噢,調料也送來了,還有辣椒油,算他想得周到。”
可卿利索的替小七挽起袖子,香菱拿起碗筷一邊聽一邊舀著調料,畢竟是老鄉,小七口味和錢淵差不多,只不過她不吃甜豆腐腦,也不太吃咸豆腐腦,而是吃辣豆腐腦。
這時候,外面傳來嘈雜聲,尖銳的呵斥聲,甚至還有踹門聲。
可卿和香菱手一頓,偏頭看去,小七穩穩坐在那,眼皮子都沒抬,“不要蔥花,那味兒受不了,多放點香菜…呃,是芫荽。”
錢淵去年八月是緊急上京的,隨行的只有護衛,不過落了腳后,食園以及華亭老宅也有仆役、仆婦陸續上京,安排到小七身邊的是陸氏身邊的管事娘子。
“你都不是徐府人,憑什么說話!”
“你是徐府下人,我不是徐府下人。”管事娘子恭敬道“我只是小姐請來的管事,如今我家小姐還在用餐,有什么話在下代為轉達。”
徐四小姐身邊的大丫鬟香蓉氣得又踹了腳門,“狐貍精,不要臉…”
“啪!”
管事娘子利索的一個巴掌扇過去,還不肯罷休,一手揪著對方的領口,另一手正正反反四個大巴掌,“哪來的賤貨,滿口噴糞!”
可憐香蓉一個小美人被扇得頭昏眼花,哭得梨花帶雨,幾步開外的徐四小姐被嚇得往后連退了好幾步。
雖然張氏下了嚴令不許女兒上門找事,她是知道徐階是下了決心的,為此甚至暫時剝奪了她后院掌事權交給了徐璠的妻子季氏,但人家徐四小姐虛歲十七,實在忍不下這口氣啊。
從相看時就一見傾心,后來詩詞傳遞,再接著一舉高中,二十歲的兩榜進士,名揚天下,天下還找得到更好的選擇嗎?
一切美夢都在昨日化為泡影,就連母親都不肯出面撐腰,徐四小姐哭的雙眼紅腫,越想越不甘心…
這時候,一個以前沒見過的丫鬟出來,恭敬的行了一禮,“小姐說了,這一兩年來,她寫了不下二十首詩詞,正準備過幾日請府內幾位先生鑒賞。”
響鼓不用重錘,這句話一出,徐四小姐臉色慘白,身子晃了晃,轉頭就走。
丟了一個金龜婿很可惜,但名聲壞了…只怕都未必嫁得出去。
盜用侄女的詩詞為自己揚名,這種事傳出去,整個徐府都會背上污名。
呃,其實這黑鍋,錢淵早就死死扣在整個徐府頭上了,其他人不知道,但嘉靖帝、陸炳是心里有數的,而且隨園里錢淵那些好友個個都知道。
也就是那些詩詞信沒傳出去,不然徐四小姐名聲早就壞了。
“走了。”可卿進來回了聲,安安靜靜的垂手站在一旁。
“都弄成宮斗劇了!”小七長嘆一聲,她前世在醫院太忙,有了空閑時間喜歡逛街、旅游,很少刷劇,宮斗劇基本沒看過,也就是前天下午被錢淵傳身教了些…
想了想,小七轉頭看向可卿,“收拾一點,送到我母親院子去。”
錢淵和小七對徐璠有共同的認知,這是個廢物點心,而且是個沒有自知之明,闖禍都闖不大的廢物。
但徐璠的妻子季氏對小七…不能說好,但也不能說苛刻,至少從昨天開始,季氏展現了溫和的態度。
雖然矮了一輩,但季氏并不怵張氏,因為他公公徐階很喜歡他,歷史上季氏病逝,徐階黯然落淚,悲悼不已。
嘖嘖,細思極恐啊。
隨園。
錢淵正在細細看著胡宗憲幕僚王寅的來信,如今胡宗憲已經漸漸掌控住局勢,新任浙江巡撫阮鶚掀不起什么大浪。
因為徐海和汪直的開戰,大股倭寇侵襲已經很少見到了,但小股倭寇從未斷絕。
就在十天前,千余倭寇掠嘉興、皂林,參將宗禮三戰三捷,卻被倭寇引入埋伏,盡數戰死。
宗禮是嘉靖二十三年的武狀元,北宋名將宗澤后裔,自王江涇一戰后,宗禮獨守嘉興府,多有斬獲,錢淵后來還在桐鄉縣見過一面,沒想到卻是最后一面。
宗禮戰死沙場,江南巡按、浙江巡按,南京都察院御史多有彈劾,但他們彈劾的目標是阮鶚,當時此人率兵在桐鄉縣,畏縮不敢出城。
錢淵嘆了口氣,繼續往下看,田洲狼兵已經不堪戰,兩次出兵共計五千,兩年征伐只剩下一半,就連瓦老夫人都連傷帶病,畢竟已經五十多歲了。
不過俞大猷、戚繼光、譚綸、盧斌等人編練的新軍漸漸成型,其中名氣最大的當屬寧紹臺參將戚繼光,胡宗憲已命其擴編,許再募四千兵丁以待來日。
東南如今最大的問題還是在財賦上,提編法在浙江面推行,南直隸部分地區如通州、蘇州、松江這些頻遭倭寇侵襲的地方也相對順利,但南直隸其他地區以及福建、江西等地就難說了,據說胡宗憲頭發都白了一半。
放下信,錢淵端起茶盞抿了口,皺皺眉頭,是涼茶,沒辦法,可卿和香菱都去了徐府,襲人、晴雯不肯提前來錢府,錢淵也不想從叔母那邊借人。
“少爺,馮公公來了。”楊文在門外稟報。
“總算來了。”錢淵嘀咕一聲,將信件收好才出門,看楊文一本正經的樣子,笑道“據說你渾身力氣沒處使,大晚上還在掄石鎖?”
楊文苦笑道“憋得慌。”
“別急,以后有你賣力氣的時候。”錢淵一邊往外走一邊說“如今京中局面復雜,等迎了親,選了官,回了東南…”
“什么時候?”
“不都說了嘛,等迎親之后,總要一兩個月吧。”錢淵搖著頭說“在京城,實在是如履薄冰,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掉下去了。”
“跟著少爺,去哪兒都無所謂。”
“說得好聽。”錢淵嗤之以鼻,當年還在崇德的時候,楊文就琢磨著回臺州老家了,當時臺州知府譚綸正在募兵練軍。
看到馮保,錢淵遠遠招手,“來得巧,正好今兒中午吃火鍋,新配置的底湯,嘗嘗看,味道好回頭帶點回西苑。”
馮保也是隨園的老客了,笑著點頭道“又出什么新花樣了?”
這三個月來,錢家的酒樓每個月出一道新菜,同檔次的競爭對手都快愁死了。
點著碳爐,擺上紫銅火鍋,兩人人圍桌而坐,徐渭那廝接到王寅來信后一直悶悶不樂,琢磨著想外放去東南任職,錢淵也懶得叫他。
“先說正事。”馮保看了眼鍋里紅通通的湯水,“陛下今兒問呢,你哪天去裕王府?”
“哪天都行。”錢淵抽抽鼻子嗅著味道,感覺和前世還是有點區別的,“這么說,我這關算是過了?”
“能不過嗎?”馮保那日也在殿內,無語搖頭道“你就差直接把人搶走了,逼的華亭不得不應下,只可憐華亭之女…”
“知道的這么清楚?”
馮保看錢淵斜著眼看過來,笑道“錦衣衛無孔不入,什么都查得清清楚楚。”
“這么說來,前天你們是在看熱鬧?”錢淵撇撇嘴,“不把人搶出來,只怕再過五天就是頭七了。”
“說起來那位徐四小姐也是才女…”
“老馮,今兒你是來找茬的?”
“說什么呢,今兒是來送人情的。”
“什么人情?”
“直接去裕王府,信不信你撞個滿頭包?”馮保笑嘻嘻道“想進裕王府,得先找對人打點一二。”
“打點你?”
“別開玩笑了,裕王府六位講官,被王爺依為支柱唯有太常寺卿高肅卿。”
錢淵立即判斷出,雖然馮保如今已經入司禮監,但其實實力還差得遠,消息也不靈通。
錢錚年后和高拱多有來往,兩人是同年,來往多一切是說得過去的,但作為錢淵的叔父,錢錚和高拱來往密切是值得被注意的。
錢淵似笑非笑的看著馮保,這廝今天哪里是來送人情的,明擺著是想借著這條線攀上裕王府。
不過,錢淵記得很清楚,高拱和馮保日后是死敵。
隆慶帝登基后,黃錦自然要老老實實交出掌印太監的位置,理應是時任秉筆太監的馮保接任,但高拱硬是攪合了。
等到隆慶帝駕崩,萬歷登基,掌印太監陳洪罷,馮保還是沒能接班,高拱居然把管御膳房的廚子提拔上來。
這才有了馮保在內,張居正在外,聯手一記黑槍干掉高拱的名場面。
馮保畢竟不敢離開西苑太久,隨便吃了點就匆匆離去,徐渭從側屋出來,讓人換了套餐具,隨口問“這太監通文墨,看來其志不小。”
錢淵嘿嘿笑了笑,卻沒說什么。
這話放在其他皇帝在任時候未必對,但放在嘉靖朝是對的,因為嘉靖帝對太監管束力度很大,從嘉靖初年到嘉靖二十年,內書房幾乎都沒人。
所謂的內書房是專供年輕太監識字讀書的,合格之后往往會直接提拔到司禮監下面,地位差不多類似于外朝的翰林院。
有句話說,非翰林不得入閣,宮內也有類似的話,非內書房不得入司禮監。
但嘉靖帝是非常特殊的,黃錦是從興王府跟過來的,牢牢把控司禮監,幾十年都無人能動搖他的位置,內書房幾乎成了擺設。
想想也是,后來高拱為了阻攔馮保上位,都挑不出什么人來,只能把尚膳監的太監拉出來充數。
而馮保是這些年唯一從內書房爬到司禮監的太監,而且已經湊到了嘉靖帝身邊的。
這半年來,錢淵多次出入西苑,和黃錦、馮保算是熟識,在和嚴世蕃的閑聊中也曾經從側面打聽過。
如今宮內二十四監,早沒了正德年間的規模和勢力,權力最大的司禮監和東廠都在黃錦手中,兩個秉筆太監也都年邁,而正德年間鬧得最兇的御馬監更是沒落,年富力強又地位頗高的太監只有兩人。
一個就是馮保,司禮監隨堂太監,再熬幾年就能進位秉筆太監了。
另一個是御用監掌印太監陳洪,也是內書堂出身,但不在西苑,湊不到嘉靖帝身邊。
錢淵前世就對歷史感興趣,但細節實在記不太清了,也不知道這陳洪是不是隆慶帝登基后的司禮監掌印太監。
錢淵歪著腦袋沉思良久,最后還是搖了搖頭,他不在乎馮保借著自己搭上裕王府,但問題是高拱絕不會和馮保和平相處。
都說張居正是權相,但在錢淵看來,從老家殺回京城登上首輔之位的高拱才是真正的權相。
別說內閣、六部了,就是司禮監、東廠都是聽他的,隆慶帝幾乎將一切都交給了高師傅,甚至如陳以勤這種老臣子都不惜趕走。
而張居正呢,外朝都說不上一手遮天,里面更有太后、馮保制衡。
馮保后來之所以和張居正攪合在一起干掉高拱,不僅僅是因為仇恨,更是因為,高拱明目張膽的要求限制司禮監的權限,這是企圖斷了馮保的根。
而隆慶帝登基后,馮保是以顧命大臣的身份掌權的,這證明了,馮保是個政治人物,對權力是有著天然的渴望的。
所以,高拱和馮保是絕不可能合作的…錢淵笑著在心里想,這就是穿越者的金手指。
錢淵沉默的想著心事,對面的徐渭吃的滿頭大汗,時不時的抽幾口涼氣,“太辣了,辣死了…”
夾了塊羊羔片丟進去滾了滾,放進嘴里嘗嘗,錢淵點點頭,這個味兒正好,小七比自己能吃辣。
想到這,錢淵招手叫來周澤,“告訴小廚房,就今兒調出來的,送過去,調料、配菜都多送點。”
周澤應下,低聲說“早上送過去的,分了些給徐璠院子。”
“分就分唄。”
“徐府剛才派人過來了,說晚上要個酸菜魚,別太辣,多點魚肉,多點酸菜。”
“讓他滾蛋。”錢淵面無表情的丟下筷子,擦擦嘴,“準備車馬。”
呃,小七不喜歡酸菜魚,只喜歡水煮魚…而根據小七的說法,徐璠特別喜歡酸菜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