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九月初了,雖然白天氣候適宜,但到了夜間不免有些寒意。
再加上吳江縣境內無山,多有大小不等的湖泊,夜風帶起濕氣撲在窗紙上呼呼作響。
錢淵忍不住讓人又加了層被褥,這才舒舒服服鉆進去呼呼大睡,這幾日路上奔波疲憊,又費盡心機勾心斗角,實在累壞了。
這處園子是吳江縣內一處大戶所有,兩日前,錢淵一行人和吳百朋住進來,除此之外只有瓦老夫人帶著十幾個女兵入內。
其他地方已經是一片漆黑,唯有東院側屋還亮著,吳百朋和瓦老夫人正在商討明日啟程事宜,信使今天已經送來了總督衙門的回信。
和吳百朋、錢淵想的一樣,張經允許田洲狼兵調防松江府,歸于俞大猷麾下。
但與此同時,總督衙門也送來了一個壞消息,考慮到運送不便,田洲狼兵的補給由松江府負責。
透過窗戶縫隙,吳百朋隱隱看見園子角落處人影的走動,他知道這是錢淵的那些護院,據說這些人都隨其經歷了嘉定、崇德兩戰,堪稱精銳。
吳百朋心中一動,展顏笑道:“老夫人,情況未必那么糟糕,事實上,西院那位…已經指出了一條路。”
“那說那錢淵?”瓦老夫人蹙眉問道:“什么路?”
“前日他說可為老夫人引見雙江公。”吳百朋詳加解釋道:“雙江公南下督戰選了松江…他曾任華亭知縣,在松江府人望極高,而松江府又是倭亂最為嚴重的一地…”
瓦老夫人眉頭依舊緊皺,“錢淵…”
顯然,她疑慮的是,這個引薦人能有多大的分量。
這兩日,狼兵在吳江縣惹了不少亂子,吳百朋和瓦老夫人耗費心神彈壓,還沒聊起過西院的那位少年郎。
“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是在南京大報恩寺外,杭州客商說起松江秀才自小在大報恩寺隨高僧修行,才能在杭州巧使妙計,施法鎮壓妖孽,為父兄復仇。”吳百朋忍不住撲哧笑出聲。
“還有這回事?”瓦老夫人也忍俊不禁,“他真的幼年落發修行?”
“怎么可能!”吳百朋搖頭道:“他曾祖鶴灘公是弘治三年狀元,自小苦讀,是松江府出了名的少年才子,嘉靖三十一年松江府試案首,被大宗師看重親筆點中生員。”
“嘉定、崇德兩場大捷,報上去的是盧斌、俞大猷,但江南人都知道最大的功臣是誰…”
“當然了,朝中也絕不會無人知曉。”吳百朋頓了頓,才緩緩說:“回程的信使…前些日子,南下督戰的工部右侍郎趙大人和杭州知府胡汝貞上門拜會。”
瓦老夫人瞳孔微縮,“趙文華…他好像是嚴…”
沉默片刻后,吳百朋微微苦笑。“當然了,這和老婦人無甚干系,華亭錢氏是松江大族,錢展才又和俞總兵相交,如今又在雙江公賬下,有他作保,田洲狼兵在松江府無恙。”
“那就好。”瓦老夫人嘆了口氣,“還好鐘南路上遇上了錢秀才…”
“哈哈哈,怕是鐘南抓住了錢展才。”吳百朋大笑,“這廝心思太深,又靈活多變,這一桿子…把戰力最強的田洲狼兵全搶到松江府去了!”
“不過如今大戰在即,他將家人遷居杭州卻回返松江,又費盡心機加強松江兵力。”
吳百朋給了錢淵一個別人從沒給過的,但卻符合其如今心境的評價,“此子有一腔熱血!”
第二日,碼頭上人頭聳動,相當的擁擠,處處都是身穿藍黑色布衣,面色黝黑的狼兵,本地人無不掩口遮鼻,退避三舍。
至于士紳,更是一個都沒出現,人群中唯有兩人身穿儒衫,對此苦笑。
錢淵很難理解這一幕,一方有難八方支援…也就是瓦老夫人脾氣好,換成他能把這地兒給掀翻了!
吳百朋嘆息著低聲述說,大明開國百多年來,西南戰事基本就沒斷過,那些蠻族土司時不時造反,對明朝的侵害其實不下于蒙古人,甚至更為頭疼。
蒙古人是擺明車馬來殺人搶東西,但西南那地兒…今天歸順,明兒造反,而且經常一打起來就是橫跨幾府,攻城陷地是常事,因為道路崎嶇往往會導致戰爭延綿數年。
總而言之,這些狼兵的名聲很差勁,這不是他們第一次外調,但卻是第一次來江南。
在本地人,特別是在士紳眼里,這些大部分連漢話都不會說的人,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回頭搶上一把。
很多江南出身的進士如果被分配到西南地方,往往寧可歸鄉悠游泉下也不肯赴任…
“說不準什么時候下雨,你領著人先行一步。”錢淵仔細交代楊文,“一方面去找周師爺安排住所,另一方面派人去煮姜湯。”
近在咫尺的吳百朋看著這少年郎細心叮囑屬下,所考慮的無所不包,他心里有獨特的感觸。
幾個月前,他在揚州率軍出擊大敗倭寇,斬首三百,曾經一度自傲,但很快他就得知了崇德大捷斬首近千,赴任浙江巡按后,他曾經私下派人去崇德縣打探過。
下人回報的諸多消息中,最讓吳百朋感慨的是一條麻繩,那條曾經將八個倭寇首級系在一起選在城門口上的麻繩。
整理內政絲毫不亂顯示出其理政能力,關鍵時刻行事果決,殺戮決斷,這才是東南抗倭最需要的人杰。
笑吟吟看著兵丁上船,吳百朋行了一禮,“就拜托展才了。”
“不敢當,晚輩只是將老夫人引見給雙江公,后面的事也插不上手。”錢淵回禮道:“此番一別,還祝堯山公旗開得勝。”
幾個月的休戰后,大股倭寇入侵已經初現苗頭,大戰就在眼前了。
“以后就稱一聲惟錫兄吧。”吳百朋拍了拍錢淵的肩膀,“日后相逢,還想再討一碗紅燒肉呢。”
錢淵重新行了一禮,笑道:“惟錫兄不知,小弟還擅釀酒,待到平倭之日,你我重逢,舉杯痛飲,方為樂事。”
“說得好,我等著那天。”
“就此告辭,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