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淵前世并沒有聽說過陶宅鎮這個地方,不過他大致估算了下,大概是在奉賢區,或許曾經路過。
如今的上海遠不能和后世相比,除了華亭縣、上海縣之外,也就幾條河流兩岸有些還算繁華的小鎮,大部分地方都荒無人煙,前幾年倒是新設立了青浦鎮,但就在去年又撤銷了。
這其中,陶宅鎮是最為繁華的一處,因位于陶溪和黃浦江的交匯處,水運發達,元朝時期就客商云集,遂趨興盛,如今更被視為蘇松地區沿海要鎮。
當然了,幾個月前倭寇大規模侵襲松江,沒有城墻保護的陶宅鎮沒能逃過這一劫,錢淵漫步在陶溪岸邊的青石板上,放眼望去處處可見殘磚破瓦。
“可惜了。”楊文看錢淵視線落在半邊墻都被推倒的小屋上,低聲嘀咕道:“老劉家的餛飩挺有名氣的,去年從嘉定回程還吃了回。”
錢淵沉默片刻后繼續向前走,蘇州、嘉興、松江、通州,類似的場景幾乎遍地都是,常年安享太平的東南沿海除了正式城池外,很少有如北方邊境的城墻護衛,所以根本無力抵抗倭寇的侵襲,至少如陶宅鎮這樣的小鎮沒有這樣的能力。
沿著青石板走了一段又拐了個彎,遠遠看見一棟宅院門口,兵丁肅立在門兩側,在蘇州見過面的周師爺正在大聲吆喝指揮。
聶豹夾帶中本來就沒多少人,門生弟子杰出者大都考上進士入仕為官,唯一肯跟著他下江南的只有這位周師爺。
讓楊文給門房遞了帖子,周師爺立即轉頭走過來,笑道:“錢公子來的好快。”
“周先生是長輩,稱展才便是。”錢淵勉強一笑,“護衛鄉梓,義不容辭,自然是越快越好。”
“說的是,說的是。”周師爺雙目狹長,笑起來兩眼瞇成一條縫,“展才暫且在外稍候,昨天才正式落腳,里面實在亂哄哄一片。”
“周先生先忙。”錢淵客套幾句,往后退開。
瞇著眼仔細打量,雖然的確里面亂哄哄的,但進出的人大都行動利索,孔武有力,應該都是駐扎在松江的官兵。
“雙江公好膽氣。”楊文低聲贊道:“陶宅鎮無重兵駐守,無城墻護衛…”
“的確如此。”錢淵附和了句,“不過…如今東南,論權柄之重要數張經,但論地位之高,聶雙江當之無愧,他可不是個莽撞人!”
“少爺?”
“地圖。”錢淵讓人將自己親筆繪制的地圖張開,聶豹選擇駐扎陶宅鎮,錢淵自然要摸摸底細。
“陶宅鎮位于華亭縣和上海縣之間,水運便捷,向西北通嘉定,向西南通嘉興。”錢淵虛指道:“侯繼高駐扎華亭,董邦政守御上海,而俞大猷營地在陶宅鎮前方的川沙鎮附近。”
“大股倭寇從金山一帶登陸,如果想劫掠松江,就必須擊破這條封鎖線。”
“布局合理的同時也顯示了雙江公的膽氣和決心,一旦雙江公有失,從俞大猷到董邦政、侯繼高,乃至兩縣的知縣、縣丞…一個都跑不掉。”
“那雙江公是以己做餌?”楊文脫口而出。
錢淵嘆息點頭,“是啊。”
楊文迫不及待的追問:“為什么不去上海、華亭,再不濟去俞總兵軍中啊。”
“雙江公也實在是迫不得已。”錢淵微微搖頭,“半洲公為浙直總督…”
楊文聽不懂,但一旁的王義是聽懂了的,張經掌控大局,聶豹雖然位列其上,但不能橫加鉗制,否則軍令不一,有損大局,要知道松江周圍還有江北通州、蘇州、嘉興呢。
但將客人送出府的周師爺聽懂了更深一層次的含義,張經手掌重兵,聶豹又是兵部尚書而且南下督戰,在朝中某些文官看來,這是一種非常不穩固的態勢。
如果聶豹直接掌軍,那朝中御史必定蜂擁上書彈劾,要知道就是聶豹本人提議設立浙直總督一職,同時也是他一力數次舉薦張經出任此職,而且張經還是聶豹舉薦起復,兩人同為正德十二年進士,是公認的同黨。
“這位就是華亭錢展才?”周師爺身邊的中年人含笑頷首。
“正是,不知先生是…”錢淵看這中年人不攜兵刃,不著鎧甲,應該是個文官。
“這位就是蘇松海防道僉事兼吳淞副總兵,董邦政董克平。”周師爺笑著介紹道。
“原來是董先生。”錢淵正色行禮,“先生守上海,援華亭,松江人無不敬仰,請受晚輩一拜。”
在上海縣失落之際,董邦政率兵來援驅逐倭寇,之后倭寇兩攻華亭,又是董邦政從后夾擊保下華亭,錢淵這一禮心甘情愿。
周師爺訝然看著面前的少年郎鄭重其事的行禮,在錢淵于蘇州碼頭拜會之后,聶豹曾經私下提起過,這是個內心極為驕傲的少年。
別看他對著誰都一團和氣,但心氣極高,不管是對聶豹本人還是對嚴嵩干兒子趙文華,都將自己和對方隱隱擺在對等位置上。
董邦政愕然,但趕緊兩步將錢淵挽起,大笑道:“不敢不敢…別說不敢受這一禮,僅僅是這稱呼…董某人都擔不起!”
周師爺緩步走過來勸道:“擔得起,克平也算科場前輩嘛。”
“周先生這是打我嘴呢!”董邦政嗔道:“人家是松江案首,別說舉人了,就是二甲進士也是十拿九穩的。”
一陣寒暄后,看著董邦政熟練的翻身上馬揮手作別,錢淵忍不住低聲向周師爺問個仔細。
蘇松海防道僉事這是個文官,而吳淞副總兵卻是武職,董邦政應該是有功名的,這實在讓錢淵百思不得其解。
聽周師爺解釋后,錢淵這才明白,董邦政出身官宦世家,其父祖都是進士出身,但他自己鄉試三次不中,取入副榜被送往國子監,做了一名貢生。
理論上,貢生是可以做官的,得益于父祖人脈,董邦政被任命為六合知縣,對境內盜匪撫剿并重,多得贊譽,升任蘇松海防道僉事后又大展身手。
俞大猷兵敗嘉興,金山衛被毀,是董邦政一人撐起了松江,在如此緊急的狀態下,朝廷才會讓其擔任新設立的吳淞副總兵,造成文臣擔任武職的古怪現狀。
“別看克平科場出身,但騎射俱精,長于兵法,極有膽氣。”周師爺領著錢淵入府,口里不停道:“這次他是為上海縣城墻而來。”
“噢噢,晚輩知道,上海城墻有一段被倭寇推倒。”
“大約四十丈左右,想要修建就得有銀子,可是…”周師爺苦笑著兩手一攤。
錢淵閉上了嘴巴。
周師爺遲疑片刻繼續說:“據說展才在崇德縣…”
“周先生,城墻修建好,董克平有把握取得一場大捷?”
周師爺愕然不語。
錢淵腳步不停,繼續說:“至少也要斬首近千,報上去近兩千呢。”
崇德大捷報上去的就是斬首近兩千。
周師爺安靜下來了。
錢淵不屑的撇撇嘴,一個多月前自己以縱兵洗城為挾逼著崇德縣大戶出銀子,那是死里求活,要不是后來勉強夸口成一場大捷,自個兒加上俞大猷、盧斌不被士林罵死才怪。
俞大猷自然是不肯的,董邦政自然是不敢的,這個周師爺想讓老子來背鍋…錢淵自然是敬謝不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