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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傷心豈獨卞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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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冀州,魏郡,鄴城。

  袁紹正憑案處理軍務,接到蔣奇、高覽前哨騎兵飛馬報告,道是曹操來投,啊呀一聲,一躍而起,將幾案帶翻在地都不顧,穿著襪子沖出書房,跑出老遠才在衛士提醒下回來穿鞋,一疊聲命令:“備馬!備馬!吾當親迎孟德!”

  沮授、顏良、文丑、張郃、審配等領兵在外,袁紹帶了田豐、郭圖、荀諶、逄紀、淳于瓊等騎馬出城,迎出五十里,在半路遇到了蔣奇、高覽大軍。袁紹遠遠望見曹操,縱馬上前,大聲道:“孟德賢弟!”

  曹操見袁紹如此熱誠,心中十分復雜,滾鞍下馬,向袁紹拱手道:“曹某無能,乃為劉玄德所破,特來投奔袁公!望袁公收留!”袁紹稱他為弟,那是以前,現在投奔于人,還是低調一些的好。曹操了解袁紹的性格,在這方面很是注意。

  袁紹也跳下馬來,快步走到曹操近前,一把拉住他雙手,上下打量,驚訝道:“一別不過三年,孟德卻是、卻是清減了許多。”只見曹操須發花白,面容蒼老,不過三十九歲年紀,卻比自己要顯老得多。兩人站在一起,越發顯得袁紹身材高大,氣概不凡。

  曹操苦澀一笑,道:“我心憂傷,惄焉如搗。假寐永嘆,維憂用老。”這句詩出自《詩經·小雅·小弁》,意思是憂傷催人老。

  袁紹用力拍打曹操的肩膀,振聲道:“孟德!些許挫折,焉能將君擊倒!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這句詩出自《詩經·秦風·無衣》,袁紹用于鼓勵曹操不要憂愁灰心,我袁本初自會幫你打敗劉備、奪回兗州。

  曹操拱手道:“多謝袁公!”

  袁紹放開曹操的手,又拉起他身后一人的手,歡喜笑道:“文若!君隨孟德用兵于河南,破黑山、走袁術、敗陶謙,運繼軍糧,穩固后方,功莫大焉!才莫高也!今來河北,正君展才之時,休要藏拙。”

  董卓之亂,荀彧以潁川四戰之地,常為兵沖,過于危險,遂攜弟弟荀諶等及宗族投奔冀州牧韓馥。袁紹奪冀州,待荀氏兄弟以上賓之禮。荀彧觀察袁紹一段時間后,私認為其終不能成大事,又見曹操渡河南下,破白繞于濮陽,被袁紹表為東郡太守,認為曹操明哲能斷、知兵敢戰,遂南下而就曹操。荀彧與曹操一番交談,大奇之,認為掃平亂世必此人也;曹操也私下將荀彧推為張良,任荀彧為司馬,寵任非常。荀彧將家室遷到東郡,后曹操領兗州牧,又遷到鄄城,常留后方,清政治,任賢才,運糧草,為曹操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似為張良,實為蕭何。荀彧之弟荀諶及同郡人辛評、辛毗兄弟、郭圖等,皆以為袁紹四世三公,又求賢若渴,必能成大事,接受袁紹的聘任。荀諶為袁紹說韓馥獻冀州,立下大功。

  如今荀諶就站在袁紹身后,以目光與荀彧交流。

  荀彧道:“袁公鷹揚河朔,又有曹公之助,何愁大事不成?彧雖才疏,愿與曹公盡心竭力,共襄袁公,以平天下。”熱誠恭敬,但不失距離,深得中庸之道。

  袁紹稍微一滯,隨即大笑道:“甚好、甚好!”放下荀彧的手,又與夏侯惇等寒暄。

  得知曹昂、曹純、曹休、夏侯淵等戰死,袁紹潸然淚下,大為感傷,隨即振奮道:“劉玄德兇殘狠毒,托名宗室,實朝廷之禍、天下之賊也!吾必殺之,為孟德報仇!”

  聞曹操子女中只有卞秉帶了曹植逃脫,袁紹親自到車中探視曹植。曹植剛睡醒,睜著明亮的大眼睛與袁紹對視。袁紹贊道:“此子眉挺如山,眸亮如星,必成大器!孟德有后矣!”

  袁紹一番表演后,與曹操并騎,帶著眾人回到鄴城。袁紹早已命人準備了一處宅院,干凈整潔,仆役齊備,引曹操等入住,讓他先行洗漱、歇息,待晚間將大擺宴席為他洗塵。曹操力推而不可得,只得聽之任之。

  到了晚間,袁紹果然于州牧府設宴,大會文武,他早早派人將曹操等人接來,讓曹操于上賓,排為第一。袁紹麾下文武紛紛側目。曹操原來性格也很尖銳,討董時曾批評諸侯不思進取,獨自領兵西向討董卓,結果為徐榮所敗。曹操高看英雄,目無余子,一些庸碌之徒自不放在眼里,很是得罪了一些人。這些人就在席間,對著曹操指指點點,交頭接耳,幸災樂禍。

  田豐高聲道:“肅靜!袁公有話要說。”

  袁紹在首席端坐,長起身子,雙手下壓,平息眾人喧囂,舉起一盞酒,朗聲道:“孟德賢弟,來吾州中,芝蘭生庭,蓬蓽生輝,如鳳凰來棲,似麒麟來舞,此紹之幸,亦諸君之幸也!請滿飲此盞,以迎孟德!”向曹操示意,雙手捧盞,舉至唇前,一飲而盡。眾人忙舉酒向曹操示意,俱盡飲。曹操轉動上身,頷首致意,也飲了盞中酒。

  田豐代表袁紹為曹操等客人倒酒。

  袁紹再次舉杯歡迎曹操。凡三巡,即田豐倒了三圈酒,袁紹才放下酒盞,讓眾人隨意。袁紹麾下文武自是向曹操等敬酒,寒暄久仰之意。第一個乃是田豐。田豐原先就對曹操之明哲果銳很是佩服,在他立足兗州,拳打黑山、腳踢袁陶之后,又增添了一些忌憚,如今曹操落魄來歸,田豐就將那絲小擔憂置之度外了,與曹操熱情交談,寒暄良久。

  淳于瓊和曹操是老友,兩人曾同列西園八校尉。中平五年(公元一八八年),先帝(漢靈帝劉宏)為分大將軍何進之權,在洛陽之西園招募精壯,“置西園三軍及典軍、助軍”,以小黃門蹇碩為上軍校尉,虎賁中郎將袁紹為中軍校尉,屯騎校尉鮑洪為下軍校尉,議郎曹操為典軍校尉,趙融為助軍左校尉,馮芳為助軍右校尉,諫議大夫夏牟為左校尉,淳于瓊為右校尉,先帝自為無上將軍。淳于瓊滿臉同情,向曹操深表慰問,接連敬酒。

  有人親近曹操,自也有人敵視曹操。逄紀舉杯道:“曹公,紀聞呂奉先乃邊地一武夫,劉玄德乃破落一小販,何以竟能破兗州、敗曹公呢?曹公與其二人交手,其人如何,不如為我等介紹一二?”這是揭曹操傷疤來了。逄紀跟許攸一樣都是袁紹的老部下,曾與袁紹在洛陽同董卓周旋,后一起逃出洛陽,至渤海,袁紹起兵討董,逄紀有功。他允文允武,深得袁紹倚重。如今見文武雙全的曹操到來,而袁紹對其重視無以復加,逄紀頓感危機。

  曹操正色道:“呂奉先有虓虎之勇,劉玄德有王霸之略,豈可簡單視為武夫、小販?吾不敵此二人,乃智謀不及、力不足也,亦無他故。”

  又有一人高聲道:“聞孟德兄辭賦俱佳,文采風流,值此盛會,何不賦詩一首,以助酒興?”

  曹操視之,乃一個三十五六歲的文士,面容瘦削,雙目狹長,留著三綹齜須,搖著一把羽扇。

  袁紹介紹道:“此廣陵陳孔璋也。孔璋亦擅辭賦,他既如此說,想必不會無中生有,孟德何不一顯文采?”

  曹操推脫道:“曹某才疏學淺,不擅辭賦,俱佳之說,恐是他人誤傳。且已不勝酒力,請袁公及諸君見諒。”

  陳琳陳孔璋怫然不悅,道:“君討董而做《薤露行》,有‘惟漢廿二世,所任誠不良。沐猴而冠帶,知小而謀強。猶豫不敢斷,因狩執君王’之句,如今還不是打仗作戰,只是請君為辭賦而已,何為猶豫不敢斷乎?若兗州之戰,君早作決斷,又怎會被劉備呂布圍于鄄城,妻子盡喪敵手乎?”陳琳詞鋒如刀,刺人心肺。

  曹操酒力上涌,勃然大怒,嘩啦直起身子,就要拔刀。

  荀彧忙止之:“曹公!曹公!”

  曹操聽到荀彧急切的聲音,一驚,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哈!既如此,拿酒來!”

  陳琳本被曹操滿眼兇光嚇了一跳,聞言道:“好!酒助詩興!正所宜也!”親自從侍者那里抱了一壇酒,來到曹操席前,給他倒了滿滿一大碗酒。陳琳素來酗酒,放浪不羈,袁紹見慣不怪,對他亂了酒席也不責罰。袁紹寬仁,部下若有無禮者,多寬宥之,極少重責,所以袁紹麾下文武,很是自在放松。

  曹操看了看酒壇,壇身上貼著兩個篆字:杜康,因道:“此東都名酒也!”端起大碗,咕嘟嘟一飲而盡,酒水將胡須和胸前衣襟打濕,凌亂狼藉。曹操將胡須隨便一捋,直起身子,抬眼望天,沉默片刻,突然開口: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沉郁悲壯,讓人動容。陳琳眼放異彩,眾人皆屏息凝神。

  曹操聲音轉又低沉而深情: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想起二子被擒,想起愛妾卞夫人不知如何,思念之情涌上心頭,淚流滿面。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滿座高朋,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

  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高朋滿座,歡宴相會,琴瑟鳴響,美酒佳肴,我為何還憂心如搗、愁腸滿腹?為何如此悲傷?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闊談䜩,心念舊恩。”

  因為我思念我的妻兒、思念我的舊部,你們現在怎么樣?是仍舊系在牢籠,還是已魂斷異鄉?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最后重復數遍,悲歌慷慨,感人肺腑。嗚呼!天下之大,盡是異鄉,吾如烏鵲,何枝可依?何處可去?

  袁紹舉袖拭淚,田豐、淳于瓊、陳琳等皆流涕。夏侯惇淚流獨目,一盞接一盞地往肚里灌酒。卞秉以手擊案,鮮血淋漓而不覺。荀彧思及唐氏,也是難以自已。

  短歌一曲悲聲急,滿席聞之皆掩泣。

  席中泣下誰最多?留香荀令青衫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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