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風骨坡,安華錦來到馬前,抓住馬韁繩,卻久久沒上馬。
張承澤的話伴著風雪言猶在耳,一下一下地擊打著她的心肺。
她不得不承認,她沒有表面上那么平靜鎮定,她也很有一股沖動,想沖去京城,殺了高高在上慣會疑心使用陰謀鏟除忠臣良將的皇帝,還有顧家,她想問問顧老爺子,八年前,他是否當真知道皇帝和張宰輔算計他父兄卻沒出手阻攔。還有顧輕衍,他支持的人是大皇子?與大皇子有什么盟約?他也不希望安家一直存在于大楚?
心里想問的人太多,想問的事情太多,可是腳下,卻拔不動。
雪一層一層落下來,落在她的頭上肩上,披風的白狐毛上也掛了簇簇一層。
暗焰和三百暗衛立在他身后,靜靜地站著,他們從小陪安華錦一起長大,對她的所有情緒似乎同樣感同身受。
暗焰一直未言聲,也不出聲提醒安華錦,任時間一點點溜過。
過了大約小半個時辰,安華錦才抖了抖韁繩,雪花簇簇而落,她又拂了拂頭頂,雪花四下散開,她又揭開披風,抬手揚了揚,披風卷起一陣風雪,她一系列動作做完,重新系回披風,翻身上馬,端坐在馬上,聲音冷靜清澈,“走吧,回南陽城。”
“是!”
暗焰帶著三百暗衛,齊齊跟上她。
南陽的第一場雪,下了一夜又半日,依舊有未停的跡象,安華錦冒著風雪趕路,回去時,雖然雪越下越大,但是她絲毫感受不到一絲嚴寒,馬蹄踩在雪地上,踏出一連串的蹄印,待他們過去后,風雪又很快將馬蹄印填平。
回到南陽城時,已深夜子時。
南陽城一切正常,走時什么樣,回來時依舊什么樣。
安華錦打馬進了南陽城,一路回到南陽王府,南陽王府大門開著,府門口披著披風撐著傘站著一個人,那人一身素雅衣衫,在寂靜的夜色里,風雪中,身姿秀如青竹。
安華錦恍惚了一瞬,以為看到了顧輕衍,再細看,發現是崔灼。
崔灼與顧輕衍某些方面是有些隱約的相像的,畢竟,都是出身在世家大族,都是家里自小培養的繼承人,顧家與崔家,受的規矩禮教大體相差不大。
但她認識的顧輕衍,也不過是三年前八大街紅粉巷僅有的一面,她認識的顧輕衍,也不過是今年四月份大長公主舉辦的賞花宴之后,如今十月份,滿打滿算,去除兩地分離的日子,不過三四個月的了解而已。
她認識的崔灼,要從玉雪嶺之戰后算起了,那是八年前,爺爺進京一趟,為她訂下了婚約,回來不敢說,瞞著她,說她自小長在京中,他瞧著實在太沒女兒家的規矩,她已八歲了,也該學女兒家的規矩了,不顧她意愿,強行將她送去了崔家。
她每年要在崔家老夫人處住一個月,今年并沒有去,算起來與崔灼相識,已是八年。
八年的相識,也夠久了,所以,她對于崔灼的了解,當比顧輕衍多許多。
可惜——
安華錦回過神,喊了一聲,“崔世兄,你怎么在門口站著?”
崔灼見她平安回來,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上前兩步,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溫聲說,“我估摸著你大約會今夜回來,反正也睡不著,便在門口等你。”
安華錦心下一嘆,跳下馬,將馬韁繩遞給門童,看了一眼他撐著的散落了厚厚的一層雪,忍不住說了一句,“天這么冷,崔世兄若是凍感冒了,不是誠心讓我愧疚嗎?”說完,他瞪了一眼守門的一眾人等,“安平呢?你們怎么都不勸著點兒?”
一眾守門人齊齊告罪,“屬下知罪!”
他擔心執意要等,誰能勸得動崔公子啊!哎!
崔灼失笑,“我沒那么傻,帶著手爐了,并不冷,安妹妹別發作他們。安平去巡城了,想必你進城的急,并沒有瞧見他。”
安華錦也瞪了他一眼,“崔世兄,不是我說你,你多大的人了,就算要等,也該在書房等著我,我一旦回來,會有人立馬報給你,何必受這份風雪之罪?若是染了風寒,喝苦藥湯子,有你好受的。”
崔灼微笑,“不會的,我練功也是寒暑不怠,頂著風雪蹲馬步一蹲便兩三個時辰,如今等了沒多長的功夫,不至于的。”
安華錦只能作罷,“你等都等了,我又不能罰你,不準有下次了。否則我就將你送去軍中坐鎮,讓沈遠之回來,沈遠之可不會如你一般等我,這個時辰,他定然蒙著頭呼呼大睡了。”
崔灼笑出聲,“他最怕文書之類的東西了,若是被你這樣安排,我倒是無礙,他怕是該叫苦連天睡不著覺了。”
安華錦也被逗笑了。
沈遠之那貨,還真是。
崔灼將手爐遞給安華錦,“一路上冷的很吧?你最怕冷了,這手爐是下人給我新換的,你趕緊暖暖手。”
安華錦伸手接過,捧在手里,手里的溫熱的確驅散了些風寒。
崔灼陪著她往回走,“此行可順利?見到張承澤了?怎么說?”
安華錦反正也不累不困,對他道,“我們去書房說吧。”
崔灼看了一眼天色,“我隨口一問而已,若是一兩句話說不完,你還是去歇著吧,明日與我說也一樣。”
安華錦搖頭,“不累,去書房吧!”
崔灼見她真不累的樣子,點點頭,“也好。”
書房里一直生著炭火,火爐上熬著紅棗姜湯,二人進了書房后,室內的溫暖很快就驅散了安華錦身上的寒氣,崔灼倒了一杯紅棗姜湯遞給她,安華錦伸手接過,坐在了火爐旁。
二人還沒說話,沈遠之和安平一起回來了。
沈遠之推開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安華錦,揚了揚眉,“行嘛,沒少一塊肉嘛。我就說不用擔心,他們兩個擔心的不行,就跟你要去打仗似的。”
“我去時是準備將張承澤拿住扣下的,否則也不會帶了五萬兵馬了,后來與他見了一面,倒是改了主意,沒將他如何。當然,他是想將我扣起來,也做不到。”
沈遠之嘖嘖一聲,“聽你這口氣,張承澤這家伙不好惹啊。”
安華錦喝了一口紅棗姜湯,“倒也沒有多不好惹,只不過,我覺得讓他活著更有用。”
“哦?洗耳恭聽嘍。”沈遠之也坐下沈。
安平跟著圍爐而坐。
安華錦也不隱瞞地講述與張承澤在風骨坡乾坤亭見面的詳細經過,不過,略過了張承澤說的關于顧輕衍的部分。
沈遠之還沒聽完,臉色就青了,不敢置信,“他說是許靖?大嫂的父親?”
雖然安啟辰與許清靈并沒有來得及大婚,安啟辰便戰死沙場,許清靈自縊沒成被救下因為腹中的安易寧死遁,但是,無論是安華錦,還是沈遠之,這些自小長大的人,都管許清靈叫大嫂,是他們承認的大嫂,而許家,雖然當年由老南陽王為了不耽誤許清靈登門主動取消了婚約,但這些年,安家與許家,還是多有來往,雖然沒了姻親的牽連,但也是世交之家一樣相交甚密。
沈遠之每年與安華錦一起,都會去許家拜訪,看望久病常年病懨懨的許靖。
他怎么也想不到,許靖竟然是這種人,出賣兄弟,出賣安家,只是因為私情和嫉妒惱恨便被張宰輔收買大下殺手。
沈遠之一時間有些接受不了,“會不會是張承澤不安好心胡謅的?”
安華錦搖頭,“我記得玉雪嶺之戰前,許伯伯有一段時間,來府中來的勤,與父親相談,時常到深夜,父親對他從不設防,也不曾隱瞞他,南陽軍的布軍圖,他若是想拿,也是能拿到的,玉雪嶺一戰后,半年里,他時常來看望我娘,后來我娘撒手人寰追隨我父兄而去,他幾乎瘋魔,一病不起,興許的確是這個原因。張承澤說的話是真是假,明日我去許家問問就知道了。八年已過,他若是真做了,也該說實話了。”
沈遠之抿唇,“明日我與你一起去!”
安華錦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