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踏上敦煌這片土地的時候,明明該是艷陽的季節卻是刺骨的涼,遇風季,黃沙漫天,刮得人眼都睜不開。
胡翔聲去接的江執。
在跟江執交代薛顧先是如何失蹤的時候,江執盯著胡翔聲那輛車的車頭不說話,那車頭上都是黃沙,連同擋風玻璃上都鋪著細小的沙粒,雨刷器不敢開,一開全都是沙粒蹭著玻璃的聲響。
江執想不通,這么惡劣的敦煌,為什么就會讓薛顧先跟著了魔似的離不開?
“我去找他。”
盛棠一激靈,“找?”
江執一點頭,目光沉沉,“沿著整個敦煌的西線,從陽關、玉門關、漢長城再到魔鬼城最后到了羅布泊,一直在找…”
盛棠瞪大雙眼,愕然,“…你?一個人?”
江執點頭。
盛棠倒吸一口氣,老天,十幾歲的孩子,一個人走了那么長的線?離開了敦煌市區,整個西線除了黃沙就是戈壁,沒有救援站,沒有可供休息的地方,他…
她看著江執。
突然覺得這個男人身上有種可怕的韌力,那么惡劣的周遭環境,他是怎么挺過來的?良久后她喃喃,“可是…這種方式能找到人的幾率很小。”
江執苦笑。
是,幾率很小。
或者可以說沒這么找人的,就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背了簡單的補給物資深入大漠,這哪是尋人?純粹就是送命。
可當時他就一根筋了,就那么一門心思地想找到薛顧先,他想找他問個清楚,為什么要失約,為什么要出爾反爾?
“我不知道在戈壁上走了多久,后來被沙龍卷埋了的時候就在想,如果就這么死了也挺好,說不準就真能見著我爸,然后問問他為什么騙我。”
西北的黃沙伴著龍卷,在戈壁上迅速游走的時候就成了一場毀天滅地的災難,他拼命逃,也幾番生死,最后被吞噬的瞬間卻也不害怕了。
沙粒拍打在身上生疼,暴露在空氣里的皮膚都麻木了,昏昏沉沉間他似乎真看見了薛顧先,朝他伸手。
他動彈不得,呼吸也恍若游絲。身體卻像是坐著時光機回到了媽媽被送進醫院的那天,在救護車上他用力地攥著媽媽的手,跟她說:別睡、別睡…
江執拉著盛棠的手,低低地說,“敦煌對于你們來說是信仰,可對于我來講就是噩夢。這些年我經常會夢見被戈壁的風沙埋了,哪怕夢醒了也會覺得窒息。”
他對敦煌的恐懼和排斥是深埋在骨子里的,再次踏上敦煌,哪怕是明朗的天,他眼前也總會浮現出沙龍卷吞噬天地的場景。
盛棠心疼得抱緊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安慰他。
她崇拜他、愛慕他,在她眼里他就是活在光芒里的人,那么驕傲又無所不能。可真正走近他,越是往他心里鉆她越是能看見他的傷痛。
讓她知道,原來她那么敬仰的男人并非完美,他也會疼,也會脆弱,也會遍體鱗傷,然后像個孩子似的無助孤寂。
敦煌該是他心里的劫吧,他抗拒這個地方,卻又擺脫不了想要找到薛顧先的執念再次來了敦煌,殊不知他每在敦煌多待一天,心里就多一份沉重吧。
盛棠又想起他書房里的小提琴,原來是他母親的,上頭的字是誰刻的呢?薛顧先?
“那你是怎么走出戈壁灘的?”
江執累了,整個人靠在那,“是胡教授找的搜救隊。”
救了他一命,但與此同時也不敢讓他待在國內了,生怕他再一個想不開繼續往大漠里鉆,跟他語重心長地說,無論如何,院里都不會放棄尋找他父親,有任何消息,他都會第一時間跟他聯系。
那個時候江執也是快奄奄一息了,在醫院里恢復了幾天后就被程家接走了。
盛棠聽到這兒心里更不舒服,偏偏是程家。問他,在國外就沒別的親戚了嗎?
江執搖頭。
江蓁蓁雖說不是獨生子女,但自打老人離世后,就算是本家的親戚也都斷了聯系。當年江蓁蓁帶著江執一走了之到了國外發展,憑的也都是自己的本事,而國內薛家還有什么親戚更是不得而知。
程家源于兩家交情,可謂是對照顧江執這件事上了心。
可是江執選擇了離開。
他不想欠人情,也認為不管從情從理上看,程家都沒有照顧他的義務。別看才十幾歲的孩子,但江執想得深遠,江蓁蓁在世時雖說名利雙收,但他也不能真就一輩子混吃等死無所事事做個米蟲。
學業不能耽誤,之前江蓁蓁經常演出不在家的時候挺多,江執早早地就學會買菜做飯做家務,所以哪怕一個人生活也難不倒他,他利用空閑時間去打工,一來可以賺錢以防日后,二來身體累到極致就不用想東想西了。
十幾歲孩子哪能找到合適的工作?他曾出入餐廳刷盤子洗碗,最后餐廳被告;他也曾扛過重物,單薄的肩頭上堆得結實,有時候甚至重物還得在肩上摞摞兒,時不時也會被比他大出不少的人來欺負,貨物散了一地,今天下來算是白干。
后來他就在一家手工店里幫工,店主生怕被告,就對外謊稱江執是他遠房親屬。店里是以手工瓷娃娃和木雕人像為主,做的都是手藝活,江執幫著打下手的同時也會幫著手工藝品上顏色,或者修補一些手工的殘次品。
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天賦有關,經江執上手修過的瓷娃娃和木雕人像,那都像是賦予了殘次品的別樣美,反倒賣得好。
直到有一天店主接了個單,嘆氣說,中國的神仙太不好雕了,單單裙角就很麻煩。
江執跟店主說,這是飛天。
并幫著完成了飛天的絲帶和裙角的雕刻和著色。
而后,他靜靜地看著那尊飛天看了許久。
程嘉卉的媽媽找到他時,他正在店里幫著木雕像貼甲片,金屬劃傷了手,鮮血直流。程嘉卉嚇得都哭了,程母二話沒說拉起他就走,邊走邊訓他:你才多大就出來打工?你這樣讓我怎么跟你媽交代?
后來,程嘉卉的父親跟他說,你媽之前把你領我這,就是覺得你在壁畫修復上很有天賦,你與其把天賦浪費在手工店里,倒不如過來幫我,不管是徒弟的身份還是幫工的角色,總之,你就留我這。
從那天起,江執在學習之余就會跟在程父身邊,同他出入教堂、王宮大廳、修道院及古城遺址等,見識了不少浮雕壁畫,名家的或非名家的,也學會了西方壁畫的修復技術,與此同時,江執也會對比東西方壁畫修復技術,尤其是以敦煌莫高窟的干壁畫為代表來對比西方教堂的濕壁畫。
對此程父很支持他,給他提供了大量的實操經驗。
江執在敦煌石窟里第一次拿畫筆是9歲,在古羅馬遺跡里第一次舉修復刀是15歲,人人都道他有天賦,程父也認定了他就是天生吃這碗飯的。
16歲那年,江執正式拜師程嘉卉的父親,而那一年,他除了進一步進行文化遺產修復外,還跟著程嘉卉的父親承接了《最后的晚餐》的修復工作,成為那個項目組中最小的成員。
23歲那年,江執獲得了羅馬中央修復研究院的碩士學位,此后,經他手的名品壁畫就愈加多了。
這一期間,他又在都靈維多利亞修復保護中心任技術顧問和管理總監,直到27歲那年他開始獨立作業。
那年,他對外正式稱為Fan,研究西方濕壁畫修復的同時也不忘分析以敦煌壁畫為首的東方干壁畫,堅持古法修復,后來名聲大噪。
盛棠聽到江執過往的經歷后,最開始是心疼,然后是憐憫,就是那種恨不得能穿越時空認識他,把他帶回家好好呵護的那種。可到了最后,她是瞠目結舌,高山仰止了。
原來她的Fan神就是傳說中的美強慘啊。
她就知道他非池中物,見識也非常人,現在這么一看果真,放眼整個修復界,怕是也沒幾人能跟他的學識和經歷相媲美吧。
真不愧是她崇拜的男人。
江執開口說,“程嘉卉的父親是我的恩師,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今天。”他轉臉看她,低聲,“小七,我這么說你明白嗎?”
明白,恩情大過天嘛。
但是…
“是金子總會發光的啊。”她心里抵觸的是程嘉卉。
想起之前肖也介紹過他倆關系的話,一時間心里就堵得慌,那時候沒確定男女關系她不敢多想,現在不同了,他是她男朋友,哪怕對方是恩情大過天的關系,搶她的人也是不行。
江執唇邊的笑始終苦澀,“就算是塊金子,那也要遇見挖金子的人才行啊。”
盛棠咬著唇,心里酸溜溜的。
江執抬手摸著她的頭,一下又一下的輕柔,“我這個人不喜歡欠債,我欠了程家的,所以能還則還,我欠了胡教授的,所以我來了敦煌。”
來了這里,來了叫他噩夢集結之地。
這些年他對敦煌這兩個字近乎神經質的敏感,排斥厭惡,同時又忍不住去關注,就像是烙在他骨子里的印子,每每想起驚恐,又揮之不去。
不知有多少次他夢見了敦煌。
夢見了薛顧先讓他執畫筆的場景。
他夢見薛顧先說:堅持傳統工藝修復,是對文物本體的最大尊重…
夢見薛顧先說:心情不好的時候不要修壁畫…
夢見薛顧先說:壁畫上起甲的甲片哪怕米粒大都不能丟失…
江執討厭這些,更討厭薛顧先工作時的樣子,可現在,他終于也活成了自己最討厭的模樣。
盛棠心中酸澀,輕扯著他的袖口,“0號窟對你的意義重大,你難道都不想再爭取一下嗎?”
江執眼神落寞,許久后說,“這么多年過去了,可能,真就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