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仿佛泥沼一般的沉寂中,白秀娟不負眾望,掙扎了六個小時后,成功生下了他們老丁家可以傳宗接代的男孩兒。
當護士匆匆從產房出來,并高呼“白秀娟的家屬在哪”時,丁海洋迅速站起來,張嘴便問:
“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回答之迅速,反應之敏捷,讓眼前這見識過人生百態的護士都忍不住愣了一會兒。
片刻后,她的聲音變冷許多,公事公辦的說道:
“你是白秀娟的家屬嗎?東西準備好沒有?醫生之前都交代過了吧,待會兒人就送病房了啊。”
“這個年紀生小孩也不容易,家屬多關照著些,讓她在床上躺著多休息一會兒,有吃的也可以準備一些…”
眼看著丁海洋一副急不可耐的神色,她又接著說道:
“是個男孩。”
她倒是職業素養在身,仍想多交代些什么:
“產婦身體素質可以,雖然是大齡產婦,但是,生產過程很順利…”
可惜眼前的家屬根本沒有耐心多聽一個字,他只摘取了最關鍵的部分。
——是個男孩。
這就夠了!
因此,護士接下來的話完全被打斷,只見丁海洋瞬間喜笑顏開:
“男孩好,男孩好!我有兒子了,我有兒子了!”
嗓門又大又亮,引得作為其他家屬,忍不住側目。
其間還有兩家人忍不住撇了撇嘴。
而丁麗萍坐在椅子上,這會兒屁股都沒挪動一下,只是沉沉嘆了口氣。
——男孩啊。
她也不知道嘆息什么,是嘆息沒有再作孽,還是嘆息薇薇以后的生活?
她說不清。
她不動,丁麗梅和海河媳婦兒王詩也坐在那里,面觀鼻鼻觀心,仿佛只是恰巧坐在一起的陌生人。
護士在旁愣了一會兒,有些不耐煩道:
“你別光顧著開心,產婦這邊還要有人照顧呢,我們醫院可沒有專門人來伺候…東西都準備齊全了嗎?待會送病房的時候搭把手啊。”
丁海洋這才后知后覺。
“護士啊,那我兒子呢?待會兒去哪兒看?還要準備什么呀?你們直接給推病房去不就算了…”
他一個大老爺們,哪曉得產婦要準備什么東西啊。
之前來醫院都是白秀娟自己一個人來的,這又不是沒生過,沒必要。
這會兒又是在家里發動急匆匆搭車過來的,親戚倒是打算來搭把手呢,可誰知道丁海洋這張嘴…
這么多年在單位挪都沒挪窩,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光知道跟一家子生氣了,哪顧得上別的呀。
海河媳婦兒王詩坐在那里,忍不住用手揉了揉額頭。
她看著瞠目結舌說不出話的護士,再看看一旁安安穩穩的丁麗萍,忍不住問道:
“大姐呀,這東西…咱們真不幫忙準備著?”
生孩子,產婦在里頭拼命,家屬也得在外邊事事準備周全。
現如今一個十八線小城的公立醫院,能有多好的待遇呢?
家屬們最起碼準備些吃的喝的,包括床上該墊的該的…比如衛生紙的都得收拾起來。
還有孩子,一般按照慣例孩子是要再觀察一段時間的,這期間他們也得準備好孩子的東西。
好家伙,看丁海洋這樣子,他能準備什么呀?
這夫妻倆可別是空手來的。
這種時候要不幫忙,是不是有點兒說不過去?
可要幫忙,看他那副嘴臉,又實在讓人心里難受。
王詩可是知道丁海河跟丁海洋關系不錯的。
雖然…他也想不通這大哥怎么腦子抽抽,這點兒家底還非要生二胎,還那么對家里的大姑娘…
誰知丁麗萍卻在此刻冷笑一聲,拎著小包直接站了起來。
她走到喜氣洋洋自顧自打電話的丁海洋面前,慢條斯理從包里掏出一個紅包來:
“海洋啊,秀娟到底是生了個孩子,不容易。”
“你姐我呢,也沒什么本事,現在也都退休了,海濤這才上大學,要花錢的地方多的是…薇薇上學爹媽靠不住,我這當姑姑的,總也得幫著點兒是吧?”
“這手頭不太方便,你也理解理解…”
“總之呢,你們兩口子以后好好過就行了,孩子好好培養啊。”
她知道,丁海洋這會兒壓根沒心思聽自己說這些。
看他嘴角快裂到耳朵根上,就知道是個什么狀態了。
不過,這話聽不聽的也無所謂。
她說完,看丁海洋下意識點頭,順手就把輕飄飄的紅包塞在他手里了。
丁海洋也是真沒聽他姐說什么。
這會兒只顧得欣喜呢。
還以為他姐是當年那個女兒考學都能送出三千的姐姐呢!
于是喜滋滋的收下紅包,指頭一捏總覺得有哪里不對,沒等他反應過來,卻見丁麗梅不知為何,也高興的湊上前來,同樣是送上個紅包。
“哥啊,你也知道,我們也沒啥本事,基因也不好,蕊蕊成績也就一般,家里呢,也都要攢著留給她。”
“你這回得個兒子心里高興,我們也高興,沒別的,心意送到了啊。”
“這也就意思意思,別客氣啊…”
含含糊糊說完這些話,紅包往他手里一塞,接著姐妹倆站在一起,對還愣著的王詩說道:
“海河什么時候回來呀?今晚上要不到我那兒吃吧?”
王詩還愣著呢,這一會兒看著姐妹倆的神色,不知為何突然福至心靈,趕忙背過身子一陣折騰,扭過頭來,手里也是一個輕飄飄的紅包。
然后仿佛燙手山芋一般,給正喜滋滋往外打電話的丁海洋塞了過去。
客套話都沒多說兩句。
見他還在跟人家報喜,她也松了口氣,連忙小碎步踩著高跟鞋,跟上前頭兩位姐姐。
三個女人昂首挺胸,一時間,高跟鞋嗒嗒嗒嗒,竟在醫院走出來格外解氣的風采。
但一出門,王詩就有點后悔了。
“姐,你們真像一開始說的只給兩百啊…我以為玩笑呢…”
看到那紅包厚度才知道。
“海河一開始讓我準備三千塊錢呢,說薇薇上學時一樣,我剛才也都給掏出來了…只留了兩百。”
“這回去了他估計不高興…”
丁麗萍嗤她一聲:
“你管他高不高興呢,大老爺們,不高興自己再拿私房錢補唄。”
“再說了,咱們送禮不都商量好了嗎?他要問你就說我給你姐都出200,你們要送多了,那不是打臉嗎?”
丁麗梅也點點頭。
“早該這樣了。”
“咱這小地方,人情禮物份子哪有那么重?”
“以前是覺得海洋不容易,就他家底差點兒,又不會過日子,所以才多貼補了些。”
“你瞧人家親戚朋友,碰見這種大事,兄弟姊妹之間不也就千兒八百的嗎?五百都很體面了。”
丁麗萍也跟著點點頭,說的很像那么回事兒:“現如今孩子大了,大家都有負擔,稍微少點,海洋肯定能理解。他要真有什么意見…他有意見得回禮呀。”
之前他們送那么大,丁海洋回禮,可都沒超過五百塊錢呢。
這也就她們姊妹傻,放別人家,誰家親戚能忍得了?
不能想,往事一想都覺得自己傻,怒氣又沖上頭了。
大姑說完,又陰陽怪氣的說了句:
“在老丁家,有兒子了,可不得先讓他樂呵著。”
說著,直接扭頭走了。
丁麗梅心情也美滋滋的,這會兒之前的不愉快蕩然無存,反而興奮的說道:
“姐,別走那么快,老梁剛發信息說在這一片兒,我讓他開車把咱仨都送回去…”
丁薇也收到了這個消息。
大姑回到家就給她打電話了。
“薇薇呀,你的票折騰好了嗎?”
“沒呢,”丁薇的聲音好無奈:“大姑,你不知道春運這邊多少人…別說我去重新買票,我就是退票,也得先排半天的隊呢。”
“哎呦,那么多人啊!”
大姑歡快的應了一聲,接著說道:“那別退了,退什么呀?現在哪哪兒的票都不好買,這要怨就怨你媽不會趕時間…”
“你就按你那票的時候回,啥時候回呀?直接到大姑家里來吧。”
這是怕她一個小姑娘回去,被那對夫妻支使的團團轉,這可別一邊干苦力,一邊把打工的錢都舍出去了。
丁薇乖巧的應了一聲。
隨即問道:“大姑,我爸媽是不是特別開心?”
丁海洋倒是特別開心。
白秀娟嘛…
大姑沒跟她侄女講,他們幾個坐了幾個小時,愣是人都沒見著。
不過,人家當丈夫的都不著急,他們幾個著急啥呀!
因此,也開心的說道:“開心,特別開心。”
“你爸心心念念盼望的孩子總算有了,喜的我給你二姑,還有你二嬸,第一時間就把禮金給送上去了!”
一人兩百塊呢!
嚯!好大一筆巨款。
丁薇想起之前大姑氣急之下說的兩百塊錢,這會兒再聽她這么歡快的語氣,心中忍不住有個猜測。
不過她也沒說破,只是接著說道:
“大姑,假期我男朋友想跟我一起回去…你也知道我家里…”
她欲言又止:“我帶他到你家去好不好呀?”
男朋友?!
這才是大事好不好?!
“薇薇,你交男朋友啦?”
“什么時候的事兒啊?對方哪兒的人啊?多大年紀?學什么的?現在在干什么呀?脾氣怎么樣?”
這三個字瞬間觸動了大姑的神經。
只見她一迭聲地追問,隨即便樂呵呵地說道:
“行行行,帶到姑這兒來,姑幫你考察考察,也幫你好好招待對方。”
“可別帶回家了,你爸媽那樣子…哎喲,我的天哪!這萬一是個好小伙,也被他們給嚇走了。”
“海濤知道嗎?這孩子,回來了一個字都不說,嘴可夠緊的…”
大姑意猶未盡的掛了電話,再看看浪到沒邊的周海濤的空房間,這會兒忍不住又罵了起來——
“這糟心的!”
哎喲,這可憐的侄女帶男朋友回來,家里卻還是這么個狀況…
再看看家里——囤的年貨不行!
這些都太普通了,薇薇的男朋友來,務必得再真誠一點,再熱情一點!
萬一是個好小伙兒,千萬不能錯過了。
也不能叫那兩口子耽誤了。
她想了想,拿著小包直奔超市。
——不行,回頭還得再問問薇薇,人家男孩喜歡吃什么,她再買點菜。
做人男朋友的,就是這樣一言九鼎。
謝言既然說了,不管怎樣都要陪著丁薇。
那春運回家,哪怕擠著洶涌的人潮,哪怕自己被擠成夾心,也要陪著女朋友。
因此,在他付出了四倍高于票價的錢之后,終于成功買到了返程票。
大年二十九的中午,從帝都到江州。
春運的擁擠度不必再提。
也虧得他人高馬大,手長腳長,雖說略瘦了一些,但是個頭醒目,這才成功帶著女朋友從車站殺進車廂。
再加上無往而不利的臉蛋開路,三言兩語,就成功換得了女朋友身邊的一個位置。
直到成功坐下,抱著懷里的背包,謝言這才摸了摸臉:
“突然覺得,瘦下來好處真的挺多的。”
最起碼胖的時候擠進來,就沒那么容易。
丁薇仔細瞅了瞅他,這會兒突然嘆了口氣,神情酸溜溜的:
“那可不,當初胖的時候,沒見別的女孩子追求你。瘦下來之后,都有人把你寫進書里了。”
書里?
謝言一愣:
“怎么可能?我的交際圈最近一年都接近于封閉。”
他突然想起女朋友前兩個月心情有一段時間莫名暴躁,一開始還猜測是生理期,又或者是自己這個當男朋友的太不稱職了…
可現在想想——
他在腦中迅速的過了一遍薇薇身邊同樣寫的人。
這么一算,居然還不少!
首先,薇薇他們班班長就是一位。
還有兩位教授。
其次,聽說外校也有個女生視她為偶像…再有,就是前舍友呂麗了。
那么,這個答案用排除法顯而易見。
外校那位,他連聽都沒聽說過,對方根本也不知道他,完全沒有日程重疊的可能。
至于薇薇的班長和教授,那更加不可能了。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呂麗了。
他看著自己女朋友并不好看的臉色,這會兒聰明的沒有問出來,而是暗暗記下心來,打算待會兒自己手機搜索一番。
同時心頭又涌上一陣委屈——
他跟對方好像也沒有交流,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就被寫到里?
人家記不記得自己長什么樣子還不一定呢!
而這時,一個畫面突然閃進了他的腦海中,謝言瞬間繃緊臉。
他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女朋友,總有種大事不妙的感覺。
因為他想起來他沒工作之前看的那些,尤其是男頻的主流——
升級打怪換副本,核心是把妹,找女朋友,為女人沖突…
而且,他也想起自己最近跟呂麗的交集。
就是那天在女生宿舍樓下,他是跟呂麗見過面的,對方認沒認出自己不知道,但當時確確實實是盯著自己看了好一會兒,難不成…
可為什么呀?
她們關系明明就不好,為什么還要把自己寫進書里?
女生們的關系這么糾葛又復雜嗎?
他在心中暗罵一聲——
這可真是無妄之災!
同時又忍不住好奇——能讓薇薇心情不好,且說話帶點酸溜溜感覺…
所以那個呂麗到底是怎么寫的?
難不成真把他寫成見一個愛一個的渣男嗎?
還是說在里安排他有五六七八個女朋友,個個都是真愛?
想想就很可怕呀!
他趕緊殷勤的擰開保溫杯,體貼入微的說道:
“來,累了吧,喝點水,帶上耳機睡一覺,東西我看著。”
丁薇昨天夜里趕稿子趕得太專注,以至于夜里做夢化身八爪魚拼命在寫,累個半死。
結果早上醒來一看,文檔還是昨天寫的那些字,心中就更郁悶了。
這會兒也不多說,喝了兩口水,將耳機戴好,就又握住男朋友的手。
“那我先睡會兒,你要是困了,放心睡,咱們沒帶什么貴重東西。”
現如今盡管電子支付還沒形成潮流,但丁薇依然保持著上輩子的習慣。
出門在外,除了身份證,手機,錢包,鑰匙之外,基本是別的貴重東西都不帶。
現金都打算在家門口的銀行去取。
如今,在實名制和電子監控同樣沒有發展起來的二零零六年年底,火車上免于過分在意行李,也算是輕松不少。
謝言的笑容溫柔下來,連聲音都低了許多。
他將耳機塞進女朋友耳朵里:
“我知道,你睡吧。”
眼看著女朋友閉緊眼睛之后,他另一只空著的手迅速掏出手機,打開織夢文學網,想要搜出呂麗的那本。
然而這時才想起來——呂麗的作者名叫什么來著?
其實不看也沒什么,他現在忙著學習和工作,連女朋友的書都沒怎么看了。
可看丁薇剛才的表現,這事必定不簡單。
謝言心頭狂罵一萬遍——萬一真要給自己安排七八個女朋友老婆之類的,那接下來這日子…可不好過呀!
這會兒問人肯定是不現實了…
他想了想,既然同樣是寫,對方之前雜志連載的文筆他也見識過,故事不怎么樣,筆力還可以,說不定也小有名氣。
于是,謝言退出網站,直接進入學校論壇,在搜索框里打出呂麗的名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