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故事很平穩,也很符合人的期待。
大概就是花市的勝出為杜非羽提供了大量的資金,進一步支持了杜非羽產業的擴大。
某個月圓的夜晚,杜非羽和阿白終于如愿以償地搬進了新居。
“不算大房子,卻也是不錯的房子。”
買了雙層聯排之后,杜非羽還得到了一個小小的庭院。
在出租屋中蝸居了兩三年時間,老杜和阿白終于第一次體會到了花洋市的房屋,也是有開闊的空間的。
于是就擺酒席,請賓客。
請的當然是極道宗的幾位朋友。
李牧白來了。
他是個聞酒而動的家伙。
還有秦操,還有趙明程。
眾人歡聲笑語無話不談——只有一個人,臉上的表情似乎不太自然。
那是秦曉月。
阿白歸來,極道宗也大獲全勝,宗主在豪賭當中一點沒輸,眾人皆是喜悅的。
曉月卻感到了失落——她有些討厭地感覺,自己怎么越懂越多了?
她知道,杜非羽看上自己是因為那單純直接的性格和毫不遜色于任何人的熱情。
但…這份感覺,又要往何處安放呢?
她時不時地望向阿白,但阿白似乎沒有意識到她的目光。只是跟著大家微笑,言談舉止間充滿風雅。
真是這個時代少見的古韻和優雅啊,你要如何對一個天生就美麗的造物生氣呢?
飯桌上,大家在暢談著見聞和往事。
但,似乎一人一狐對于自己的往事,卻避而不談。
“十七姐?”
“嗯?”
“你為什么不說說,你和小羽以前遇到的事呢?你們之間,就沒有產生過什么矛盾么?”
開口就已經說錯話了。
但秦曉月已經不在乎眾人的目光了。
“你們現在…你們現在關系真的很好啊。你那樣鬧脾氣,公然離開他,讓小羽那么難過…為什么,為什么就會被他原諒啊!”
滿桌皆驚,秦操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
“不好意思,曉月可能前段時間壓力比較大,喝得有點多了。”
李牧白趕忙順道吐槽起杜非羽來:“你怎么凈灌酒!”
而秦曉月拍開了秦操的手,借故逃離了飯桌。
終于躲開那樣的氣氛了。
也不妨說,終于躲開了內心的那種壓抑感了。
今晚月色明亮。
沒有路燈的情況下,都把大路照得很空。
只是…
只是余光下,秦曉月瞥見了阿白。她似乎在往其他的方向走。
她要去做什么?
秦曉月帶著疑惑,又帶著幾分莫名的較勁心理,也跟著阿白的步伐過去。
片刻,周圍變得幽靜起來。已經完全沒有干擾了。
莫非阿白又要…
秦曉月捂住了嘴,卻只聽阿白輕聲慢語道:
“曉月,這里應該沒什么人了,方便我們說話。”
秦曉月這才想到,以阿白的感知和修為,恐怕她早就知道秦曉月跟在后面了。
“你…你有什么話想對我說嘛?”
秦曉月忸怩道。
“一直以來,我歐不知道要如何跟你對話。不知道是該叫你曉月,還是叫你玉落…或許你也已經發現了,現在放在你心中的,不僅僅是一個人的思想,也不僅僅是一個人的感情。”
秦曉月眉頭微皺。
她很清楚,這是在說她內心深處,那個名為玉落的聲音。
“玉落,和你是什么關系?”
“這就是我所要講的,我和老杜之間的過往。”阿白很放松地一撩頭發,“你不是一直想聽嗎?我想,也是時候了。”
“那之前為什么…”
“不。之前的月亮,不如今晚這么好。”
月圓風清之夜。
極道山門前唯一平坦的土坡,在月色下終于得以窺見全貌。
是破敗的尸體。
“魔宗該退了。”
杜非羽背手立于山上。
“他們可以拉攏出一個魔宗,我們便可以成立一個正氣盟。到頭來戰爭沒有停過,為了什么?”
“之前是矛盾,之后是生存。你們人類啊…大概如此。”
山門牌坊的頂端,一個大袖子姑娘晃蕩著修長的雙腿,有些慵懶地回答道。
“白十七…”杜非羽若有所思,但表情很快變冷。
一道紅光射來,杜非羽暗暗提防,那道紅光卻只射到了腳邊。
“信?”
杜非羽撿起隨紅光射來的紙條,而白十七折在腦后的耳朵卻已經豎起,頗有不爽地望著遠方的山林。
“那個女人,怎么又過來了…”
信上所書內容,是很俗套的叢林相見。
只是寫字的人一筆一劃都特別認真,還在末尾端端正正地署上了“玉落”二字。
杜非羽會心一笑。
這一笑,讓他面前擋了一片云霧。
這不是真的霧氣,是素衣白發的白十七,面有怨色地擋在杜非羽身前。
“宗主,奴家進言一句,以宗主之尊,哪怕是平日時候,也不應該因為魔宗的一個小卒親自動身。”
“玉落不算是小卒——她可是血意宗門主的女兒。我這次…”
“可那紅衣女人生于魔宗長于魔宗,你殺了他們那么多人,你就不怕她另有所想嗎?”白十七苦勸道,“你差點把她老爹的腦袋剁成了兩半!”
“我當然不是隨便去見她。”杜非羽搖搖頭,“這里有天下的一處轉機。我相信,她的行為不會是偶然,而這恰恰代表著雙方的愿望。”
“你是說…和談?”
白十七有些愣住了。
“對,魔宗三番大敗,內部必有休戰聲音;而正氣盟內耗重重,前期又過于剛勇,若要繼續,也必然陷入僵持。”
杜非羽已經移步下山,身影倏然不見,只有聲音在谷中悠悠回蕩。
“只是所信不同,我輩與他人,同樣廝殺,行為又有何異?”
“你裝什么啊!”
白十七發愣的片刻沒能擋住,只能怒氣沖沖地朝山谷吼道。
她思來想去,最終還是很委屈地頓足不追。
余怒未消,她轉頭朝樹上嚷道:
“喂,你躲樹上干嘛?早發現你了,下來。”
白十七一道冷風,從樹上吹下來了一個人影。
“十七姑娘,大失風度了啊。”
李牧白輕輕掃落身上的楊花。
“哼…”白十七不做搭理。
“你不追上去?”
“我追上去,給自己添堵么?”白十七的眉宇間閃過了幾分哀愁,“那可是玉落…對了!”
“嗯?”
“不許說出去!”白十七嚴肅道,“宗主平時就是腳踩正邪兩道的無端做派,在這么個敏感時期,你可不能讓人知道這件事!”
“嚯…”李牧白笑道,“明眼人都已經看出來,戰爭快結束了。現在,只需要一個臺階就好。比如…”
白十七不再回答。
她當然知道,那個臺階是什么。
那說不定,就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
“我想見你。”
林中,一個紅衣女子把玩著樹枝,面有笑意。
“請開門見山,玉落姑娘。”
杜非羽回答。
“直白地說…就是我想見你。”玉落腳尖踢著石子,“我們可以讓戰爭結束,這也是你所期待的,對吧?”
“我不懂姑娘的意思。”
杜非羽冷然道。
“你故意的?”玉落大為委屈,“女子家的臉皮已經沒有我這么厚的了!但即使是我,這么三番五次的…”
“如果還是原來的事情,那么請回…喂,你哭什么?”
“我們兩個今天要有一個死在這個林子里!”玉落淚水漣漣,帶著哭腔,卻是一副不像裝腔作勢的發狠表情,“血意門人和極道宗勢不兩立!”
“…”杜非羽長嘆,“你死了我很難辦啊。”
“那…那就是答應了?”
“答應什么?”
“聯姻啊聯姻!你看,我們結婚了,事情不就沒有了嗎!嗯,我今天晚上也可以不和你打架!”
“剛剛你才說了勢不兩立…血意門人和極道宗…”
“嗯?那是什么?”
玉落像小孩一樣歡笑起來,一點都不像剛剛哭過的樣子。
她指了指杜非羽,又指了指自己。
“這個世界上,是先有了我和你。然后,才有了極道宗主和血意宗的神女。別管他們,他們會答應的!”
兩人不知不覺已經移步湖邊。正值朗月當空,視野開闊,而桃樹環湖,被一陣夜風卷得落英繽紛。
女子烏發紅裙,笑得比云彩漂亮。
杜非羽突然間認識到,此情此景,才是玉落被稱為神女的原因。
“你說過,和平需要一個契機,一步臺階,不是嗎?”
玉落反問道。
“我考慮一下。”
“后來呢?”
秦曉月聽著阿白的講述,有些失神。
“十七姐,你為什么都會知道呢?”
“唔…其實那時候,我在草叢里。”
阿白有些難為情地撓撓頭。
“我全看見了。只是不能說什么。后來啊…”
“后來?”
“后來宗主下定決心要去一個邊緣之地結婚了。嗯,我求了他好久,都不知道多少天,反正就是沒攔住呢。”
回憶著往事,阿白臉上的微笑略微苦澀。
“哎呀,那個場面太難看了,感覺一點臉都沒有了哈哈哈…那時候還是只小狐貍,我以后都不可能再那么做了。”
那是怎樣的苦求,那只天性傲慢高貴的狐貍,又是怎樣攔著那個人不讓他離開,秦曉月不懂。
只知道這一眼萬年,阿白在平靜地跟她講故事。
于是她繼續靜靜地聽。
后來,杜非羽當然去了。
要去一個充滿花海的地方,和玉落在一起。
當然,這不是一次私奔。這場婚禮需要禮儀,需要見證,需要呼聲。
在漫長的鋪墊之后,這場婚禮成為了勢在必行的旅途。
只有極道宗的大祭司白十七雖然贊同道義,卻死活不出山門。
這一步風險和機遇并存,杜非羽對此持贊同觀點。
但他一貫傾向于冒險——而玉落值得。
于是那一天來臨了。
紅妝素裹。迎接正氣盟一行人的,除了嬌羞的紅顏,還有殺氣噴薄的伏兵。
大陣連開十重,千位高人把守。哪怕是絕世高手,天下三人,也不可能有逃出去的把握。
果然是如此嗎?
杜非羽神色黯然。
他不會沒有底牌,但他最不希望這里的一切變成了一個完完全全的局。
而最令他痛苦的,是看上去沒有心機的紅衣女子竟然最會騙人。
“不是這樣的!聽我解釋,不是這樣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紅衣女子散亂著頭發,淚眼朦朧。
“所以,你是想讓我跟你一起殉情嗎?所以安排這一出?”杜非羽指著環伺的眾人和負傷的同伴,“這一步很妙。”
“不…”
玉落無從爭辯,只能咬著嘴唇,直到咬出血來。
她低低嗚咽了一聲:
“罷了。”
于是她閉上眼,一個新的法陣在她腳下展開。
而志在必得的魔宗眾人,臉上露出了驚異的表情。
“你…”
“我不要你跟我殉情。”玉落好像自嘲似地朝杜非羽微笑,“薄情的男人,我們離婚了。”
玉落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把杜非羽一行人送出了百里之外。
和平不再可能。
杜非羽一行人連夜趕回極道宗,卻發現魔宗的大部隊已經襲擊了山門。
而堅守山門的阿白也被帶走。
后來的經歷,是阿白千年來做噩夢也不想記住的經歷。
大蟲谷。
烈毒彌漫之地,無數蟲巢在此產生,駐扎。這里是兇猛蟲群的聚集地。
那段幾乎模糊了時間概念的日子里,阿白只知道,魔宗的某個老家伙,試圖侵犯她的時候反被她咬成重傷,于是,她就被直接扔進了大蟲谷。
成為毒蟲的食糧,倉庫,或者苗床。被毒蟲啃食,寄生,難以計數的烈毒,或者被蟲子強迫著修復肌體,只為了更長久的寄生。
而以蟲谷的漫長和深邃,已經受傷的阿白,被扔到了這種地方,是不可能自己爬出來的。
雪狐也是大妖,但在蟲群面前早已毫無尊嚴。當力氣用盡的那一天到來,白十七之后已經逐漸適應了自己每一天的慘叫聲,甚至到了最后,什么聲音都聽不見了。
好像掉入了無窮黑洞。
只有心底殘存了一個人影,還有一個光點,在默默計算著時間。
她記得自己曾有過類似的時候,雖然不像現在這樣欲死不能的痛苦。
她想起戰場上的少年,救起一只雪狐的少年。
但那少年的笑容越來越遠,一個紅衣女子的身影伴著他,好像把光芒都從她這邊一點一點地吸走了…
怨毒的心理每日都在滋生,而白十七殘存的意識想要驅散它們,已經越來越困難。
等到杜非羽一路燒進蟲谷,把她拽出來的時候,她幾乎已經不成形了。
只是一息尚存,頑強不死。
然而心智在很長的時間里都沒有恢復,就好像完全變成了白癡一樣。
人言,入蟲谷,非死即瘋。
狐貍從此成了杜非羽的虧欠。
而白十七也不知道,在她被扔進蟲谷的這段時間里。極道宗宗主獨行萬里,單人迂回至魔宗后方,橫劍云山,氣震六道,火燒蟲谷,斬了血意宗門主,斬了魔宗首座,最后與正面的部隊會合,用閃電戰的手法結束了戰爭。
不過如此英雄的故事,卻是來源于某個過錯和悔意,講起來確實有些小氣了。
“我是后來聽說呀,我中了不知道多少種奇毒,混在一起好像算是千年難遇的蟲谷之毒,身上會一道道的,像斑馬一樣呢!蟲谷的毒性都是陰毒,所以我好像只有在大中午的時候會不痛一點…”
阿白像說其他人的故事一樣,聽得曉月一陣心驚膽戰。
“我以前,是不像現在這樣的。不會很排斥肢體接觸,普通人碰我也不會有生命危險…我當時可是大家都喜歡的大祭司呢。”
“從蟲谷出來之后,我血脈盡毀,但靈脈卻奇跡般完整。所以我一身毒性,在和我自身功力的此消彼長中變成了寒毒,而我也漸漸可以控制自己。”
秦曉月這才明白,為什么連她都可以很輕易舉起的東西,阿白不用靈氣就壓根拿不起來。
而那噴涌而出的寒意,竟是來源于此。
“那…毒性是怎么壓制住的?”
“哎,這是個問題。”
阿白的表情有些復雜。
“我在神醫們的努力下恢復了知覺,偶爾也會心智清醒,但這又讓我如何忍受疼痛?所有方法都試過了,最后只剩下一種方法了。”
“什么方法?”
“需要一位功力極強的年輕之輩幫忙,分攤毒性。”
“這要怎么做到?!”秦曉月有些驚奇。
阿白兩手一合,發出“啪”的聲響。
“很簡單,就是這樣。時間必須是正午。不然的話會非常危險——不僅我活不下來,宗主當場去世都是有可能的。”
秦曉月感覺自己臉上發燒。
“我們試了很多次,最后我和宗主都扛下來了,毒性也壓下來了,斑紋也消失了。”阿白的話語中多了些感慨,“不過我們大概都受了重傷吧?”
“他覺得,這是贖罪。”
白十七在如水的夜色里,不再說話。
“我和玉落,長得像嗎?”
“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那為什么…”秦曉月追問著,“為什么小羽會不認識呢?”
“那是因為,在幾年前出洞之時,狐貍比我蘇醒得更早。”
是杜非羽的聲音。
他從后山走來。
“那時候,世界已經沒有靈氣,而阿白的靈氣也在我之上。于是,她稍微使用了一下自己精通的幻術——比如,修改記憶。或者…輕微修改了曉月在我眼中的形象,讓我不可能認出玉落。”
“唉,被你發現了。”
阿白并沒有很驚慌的樣子,只是面色如常地看著杜非羽。
“那是很遙遠的一個夢,我不可能全無印象。我只是知道我需要怎么做——我沒有怪你。”
“封印已經被沖破了。”白十七坦然道,“你回憶起了所有事情。”
“嗯。但你只說對了一半。”杜非羽道,“封印并沒有沖破。”
他搖搖頭,不顧兩個姑娘驚異的眼神,朝著天空中抓了抓,好像是在尋找看不見的線一樣。
“我們在渡的,是塵劫。”杜非羽喃喃自語,說著讓人不太懂的話,“阿白,你是誰呢?那秦曉月,你又是從何而來的?”
“或者,眼前的這一切,也是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