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一家人吃完飯后,良媽從西屋的柜子里面翻出存折,交到了良爸手里。
“一共還有四千七百五十塊錢,都在這折子里了。”良媽說道。
許志良拍拍良媽的手,說道:“媽,您放心,我肯定給你賺幾十幾百幾千個四千回來!”
良媽點頭說道:“媽信,媽信。等會兒把媽送去幼兒園,你和你爸取了錢就回老屯吧。”
“您不和我倆一起去?”許志良問。
良媽白了他一眼,說道:“錢還沒賺到,哪能一家人都撲到這事兒上。你爸跟你去三天,路趟順了他也得回來開車,以后村里的事兒你老叔一家人就夠了。”
許志良點頭。
把良媽送到幼兒園后,許志良開車和良爸一起到郵政儲蓄,把存折里的四千七百五十塊錢全取了出來。
許志良本來說剩個零頭,取四千就夠了。
良爸卻說成敗都是一錘子買賣,留那零頭有啥用。
許志良也自無不可。
等許志良開車到了老屯的時候,正趕上村里的大喇叭在廣播。
“大家注意啦!大家注意啦!下面播報一條通知:為改善村民生活水平,提高村民收入,許文方家決定按斤收購各家曬干的山貨。收購地點,許文方家。”
“具體價格如下:猴頭菇,二十一斤;松茸,二十一斤;榆黃蘑,八塊錢一斤;榛蘑,八塊錢一斤;薇菜,十塊錢一斤...“
“重復一遍:為改善村民生活水平,提高村民收入,許文方家決定按斤收購曬干的山貨...”
許志良笑道:“這錢沒白花,劉長貴還挺下力氣。”
良爸卻哼了一聲,說道:“讓老姚頭喊兩嗓子就值那么多錢了?他那是金嗓子啊!”
許志良卻很看得開,說道:“手中有權,就會有錢嘛。正常,看開點兒爸。”
等許志良的破捷達開到許文方家門口時,就看見許文方不知道從哪兒淘弄來一塊小黑板,六十多歲已經從村里退休的趙老師正蹲在小黑板前邊兒,一筆一劃地往上面寫下山貨的收購價格。
許志良和良爸朝趙老師打了聲招呼,趙老師抬頭哎呦一聲,說道:“東子來了,志良小子也來了。你們等會兒,我馬上就寫完了。”
良爸說道:“不著急,您慢慢寫。”
等許文方把良爸和許志良迎進院子,許志良就看見原本還有些雜物的院子已經被清理干凈,許文方一早還扎了一圈兒籬笆,底下墊了厚厚一層干草,防止地上潮,山貨發霉。
院子里還擺了一個大稱,兩張桌子,幾張椅子,桌子上擺著幾本賬本。
“很像那么回事了。”良爸點頭贊道。
許志良則翻開了賬本。
賬本是那種老式的黑色硬殼賬本,每個賬本上面都貼著一張被裁成兩指大小的矩形紙條,上面寫著這本賬本記錄的山貨名字。紙條被透明膠帶完全覆蓋,保證不會破損。
價格較貴的幾樣東西,都按照許志良的要求,每樣單獨使用一個賬本。
像猴腿菜這幾樣便宜而且收購價格一樣的東西,則一起用一個賬本。
許志良指著賬本說道:“老叔,賬本里面主要記這么幾項,鄉名、村名、賣貨人、山貨種類、數量、總價和結清。東西賣給我們直接拿錢的,要在自己名字、總價和結清的數字上按手印;東西先賣給我們,沒拿錢的,就先在自己名字和總價上按手印,拿到錢后,再在結清上按手印。”
“這樣做,盡量保證不要出紕漏。”
“好。我一會兒就讓趙老師把這幾個字寫上。”許文方說道。
許志良這才想起來許文方似乎識字不多。
他問道:“老叔,后邊記賬這活誰來做?”
許文方說道:“正要和你商量,我準備請趙老師過來,他是從小學退下來的,語文數學都有底子,咱們這個也不是什么復雜的東西,他一個人,弄的過來。”
許志良尋思片刻,點頭說道:“可以。工資怎么說?”
“二十五塊錢一天,供中午晚上兩頓飯。”
“好。”許志良知道,這個價錢在村里邊已經不低了。
一切收拾規整,奶奶出來喊道:“吃飯了,都趕緊進屋洗洗手吃飯。”
幾個男人在廚房的洗臉盆里用香皂洗了洗手,然后一起圍坐在炕桌邊上。
菜的種類不多,但是量很大。
昨天剩的大鵝被奶奶加了幾塊土豆進去,重又回鍋燉了一遍,表面鋪了一層油花,看著沒有熱氣,其實特別燙嘴,因為熱氣都被油封在里面了。
許文方給幾個男人一人倒了半杯白酒,說道:“下午還有正事,一人半杯,暖和暖和。”
趙文余有些尷尬和拘謹。
他是個鰥夫,老婆已經死了很多年,自己又當爹又當媽地把孩子拉扯大,一直都沒續弦。
他家孩子也爭氣,和良爸差不多的年紀,現在是安城一中一位比較有名氣的老師。這些年一直做班主任,加上給學生補補課,小日子過的很是不錯。
前兩年剛從平房搬上了樓房。
不過他兒媳婦不是個好相與的,他兒子也就只好把老爺子一個人扔在老屯里,不過據說倒是把他丈母娘一家接進了他安城的樓房里去。
許志良舉起酒杯,說道:“趙老師,后邊我家的事,您多費心。”
趙文余趕緊舉起酒杯,和許志良碰了一下,說道:“應該的,應該的,拿了你們的錢,就一定得把事辦好。你放心吧。”
許志良笑著招呼他吃菜。
吃到一半,就聽見有人在外面喊道:“我老嫂子在家么?”
奶奶放下筷子喊道:“誰?”
那人聽見回音,知道家里有人,就拉開大門進來了。
房間門被人從外面推開,就看見戴著個狗皮帽子,手里夾著一支旱煙的劉長貴走了進來。
“老嫂子,是我。”劉長貴笑著朝奶奶打招呼道。
“艾瑪,他老叔!沒尋思你來這么早!吃沒吃呢?沒吃趕緊上來一起吃,我們也剛吃沒一會兒。”奶奶連忙招呼道。
劉長貴笑道:“我尋思文方子讓我過來坐鎮,咋的還不得管我頓午飯?我在家左等右等不見他來,這不就只好自己舔著臉找上門來了。”
大家都知道他是開玩笑,哈哈笑過之后,奶奶收起自己的碗筷,說道:“正好我吃完了,你趕緊上炕,我去給你再拿一副碗筷。”
劉長貴朝幾個人點點頭,也不客氣,脫了鞋就上炕坐下了。
等奶奶拿來一副干凈碗筷和酒杯,許文方趕緊給劉長貴倒酒,說道:“你看老叔,這不是挑我文方子理了么!這一上午忙忙活活的,也沒整啥好菜,尋思晚上忙活完了再留你吃頓好的!可不是不叫你啊!”
劉長貴呵呵一笑,推了推身前的酒杯,說道:“滿上,倒一半像什么話!”
許文方知道他過來就是鎮場面來了,喝多了也沒事,就給他滿上了。
“趙老師,你也在。”劉長貴朝趙文余打招呼道。
趙文余點頭笑道:“文方子喊我老頭子過來幫幫忙。”
劉長貴點點頭,跳過他,看下良爸,舉起酒杯,說道:“小東子,你生了個好兒子!”
良爸舉起酒杯和劉長貴碰了一下,說道:“他就是個毛頭小子,還得老叔你多幫襯。”
一口酒下肚,劉長貴吃了幾口菜,看著坐在那里神情淡淡的許志良,發現才大半年沒見,當初二流子似的一個人,如今已經完全認不出來了。
模樣還是那個模樣,只是身上氣勢十足,如果不是那張年輕的臉,讓人根本無法相信眼前是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
唉,比自己家那個好吃懶做的小兒子不知道強了多少。
劉長貴舉起酒杯,朝許志良說道:“志良,來,走一個。”
許志良舉起酒杯,說道:“我敬您。”
酒足飯飽,許文方家里也陸陸續續來人了,有一家人齊上陣拎著幾個大麻袋過來的,也有手插袖子里,過來瞧風色的。
許文方和許志良幾人對視了一眼,許志良先后退一步說道:“我說了,村里的事,老叔你做主,我不會出面。”
許文方點了點頭,又看了看其他三人一眼,說道:“那老叔給我們坐鎮,趙老師記賬,我上稱驗貨,大哥你負責點錢。”
良爸幾人答應下來,就在外面的椅子上坐成一排。
趙老師身上裹著一件厚重的軍大衣,綠大衣里是一件老式中山裝,他從中山裝胸前的口袋里拿下來一支看起來有些年頭的鋼筆,放到了身前的賬本身上。
賬本旁邊,還有一個算盤。
“大哥,啥時候來的?咋沒去我家呢!我讓我媳婦兒給你殺個老母雞!”一個牛高馬大的漢子一臉驚喜地和良爸打招呼道。
良爸只有一米七,比這個漢子矮了一個腦袋,卻見良爸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今天上午剛到,這不有事一直脫不開身么!”
兩個人寒暄幾句,良爸說道:“背多少東西過來的?”
那漢子呲牙笑道:“具體多少我也不知道,我把家里夏天和秋天曬的,都用拖拉機拉過來了。大哥和二哥家的事兒,我必須捧場!”
“哈哈哈!好!一會兒先收你的,放心,說多少錢就是多少錢,大哥一分都不能差你!”
“嗨,又不是啥值錢的東西,都給大哥能咋的。”漢子滿不在乎地說道。
這邊兩個人寒暄的熱乎,那邊鄉親們也七嘴八舌地圍著另外三個人問東問西。
“文方子,你們真收啊?我聽見老姚頭用大喇叭喊完,就趕緊把家里邊的東西都歸攏歸攏給你背過來了。”
“給現錢吧?不給現錢我可不賣。”
“啥時候開始收啊?這外頭死冷的,趕緊收完我好回家暖和暖和。”
大家七嘴八舌地問,趙文余一律搖頭表示自己只是個記賬的,許文方和劉長貴對視一眼,前者說道:“老叔,該您出馬了。”
劉長貴點了點頭,站起來大聲說道:“都吵吵啥!沒帶東西的出去,帶東西的排隊,一個一個來!”
村長說話還是十分有力度的。
那些兩手插兜來瞧風色的人都自覺地出了院子,但還是在大門口蹲著或者趴在墻上往院里瞅。
許文方指了指身后掛在墻上的小黑板,說道:“明碼標價,童叟無欺啊!大家把東西分好,上稱,然后到趙老師那記賬按手印,最后到我大哥那兒拿錢!”
院里的人可不知道啥叫排隊,許文方和劉長貴兩個人嗓子都喊冒煙了,好不容易才把他們理了個大概的隊伍出來,趕緊端起奶奶放在桌子上的一碗熱水,咕嘟咕嘟就下了肚子,這才覺得緩過勁來。
排在第一位的,是和良爸關系十分熟絡的漢子。
他把幾個麻袋打開,抓起一把給站在稱旁邊的許文方看看,許文方點頭表示沒問題后,他就把麻袋里的東西統統倒進程上的一個桶里,開始稱重。
這個稱完,再把東西裝回麻袋,稱下一樣。
然后就聽許文方先后喊道:“馬大小子家,猴頭菇五斤,松茸兩斤,榆黃蘑十斤,榛蘑十二斤,薇菜二十斤,猴腿菜五十斤。”
那邊趙老師聽見許文方報數,就在猴頭菇的賬本上,分別寫下:奮進鄉,梁家村,馬占山,猴頭菇,五斤,一百,結清。
又在其他幾個賬本上分別寫下對應的信息和數量,然后朝許文方點了點頭。
許文方就招呼老嬸把幾個大麻袋搬到一邊,分門別類的擺好。
馬占山,也就是馬大小子,則先走到趙文余身前,在賬本上按了手印,又走到良爸面前,嘿嘿一笑。
趙老師說道:“一共合六百一十六圓整。”
良爸從兜里拿出一沓錢,有零有整,點出六百二遞給馬占山道:“老弟,有四塊錢沒有?”
“大哥,你給我六百就行!這些東西放家里吃不了,最后也都是喂豬。十塊二十塊的,不用算那么清!“馬大小子說道。”
良爸說道:一碼是一碼,趕緊的。”
馬大小子嘿嘿笑了笑,從兜里掏出兩張綠色的兩元紙幣,遞給了良爸。
良爸則把六百二十塊錢遞給了馬大小子。
后邊兒的人一看真拿到錢了,趕緊爭著搶著往許文方旁邊湊。
“收我的,文方子!我這都是我家老太太自己曬的,好著呢!”
“收我的!”
“你在我后邊了,得先收我的,再收你的!”
“混小子,我是你大爺,你給我閃一邊去!”
...
眼看著形式又往混亂的方向發展,劉長貴一拍桌子,大喝道:“一個一個來!不然都給我滾蛋!”
“說你們呢!排隊去!”
劉長貴揮著手,大聲道。
大家這又才悻悻地退回去排隊。
而那些在大門口和墻上望風的一看真有錢拿,趕緊撒丫子往家跑,讓自己家的老娘們老爺們趕緊收拾家里的山貨!
奶奶的,六百多塊錢啊!
能買多少豬肉啊!
許志良就站在屋里的窗前,靜靜地看著這一切,臉上波瀾不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