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天命(下)
“喂？爸，我可能要下個月回去，您…新年快樂。”
“我要的那批貨什么時候能送到？”
“和你說了多少次了，今天不做生意。”
“哎，對！我就在零號城市，我跟你說…”
“絕對是大新聞！我看到內區已經交火了，可惜都被趕出來了。”
“兩份，多加辣，不要雞蛋。”
“我在備課，你能不能不在這個時候打擾我？”
“新年是送給別人的，我活著就已經用盡全力了…”
“很抱歉我選擇今天結束自己的生命…”
“打錯了吧…”
“你抬頭…”
“新聞…”
許言睜開‘眼睛’，‘目光’呆滯，耳畔縈繞著駁雜的‘聲音’。
周圍的一切都帶著陌生，他不知這是哪里，不知發生了什么，不知接下來要做什么。
腦中一片空白，真正的空白，空白到失去了所有認知經驗的概念。
就像剛剛出生的嬰兒，卻擁有成人的智慧，在看到世界的第一眼時，所有事物都帶著不可言說，無法表達的陌生，甚至于失去了‘自己’這個概念。
疑惑、恐懼。
當智慧面對未知，與生俱來，相伴而出的原始情緒泉涌而出，讓許言縮緊了身體，想要躲到某個角落，暗中觀察一切。
他不清楚這是何種情緒，因為他不理解‘情緒’的概念，同樣也不知道為什么要縮緊身體，只是下意識地這么做了。
他不斷后退，想要躲避自己完全不懂的一切，卻發現無論如何掙扎，如何加速，身后就仿佛沒有盡頭，永遠碰不到墻壁。
不，不是身后！
許言突然一怔，身下的觸感消失，像是來到了太空，無處借力。
四面，八方，全部都沒有盡頭，只有他孤零零地飄蕩在這里。
無盡的恐懼撇開了疑惑，占據上風，將智慧握在手中，看著這蘊含無限可能的‘概念’，在掌中瑟瑟發抖。
“老許！”
“宮璽，老許他…”
“老貓，盡快撤出體育場，先不要告訴六一…”
莫名的對話跳了出來，一遍遍纏繞在許言的周圍，每個字，每個音節都變得很慢，慢到等同于靜止。
他伸出手想要觸摸，但卻發現自己沒有身體，他驚恐地低頭，左右轉移視線…
不存在，自己不存在！
恐懼扼住喉嚨，不知過了多久，一分鐘？一年？十萬年？
許言不知道，他只清楚當自己再次注意周圍的時候，這里仿若一片虛無，又像是充滿一切，兩種矛盾的感覺入侵腦海，纏住了心中的恐懼。
突然，無數‘東西’憑空而生，擁擠著他的腦海，將恐懼排出。
但那些‘東西’依舊在膨脹、增生，漸漸充滿他的心靈，并試圖擠壓撐破一道薄膜。
一道輕響，那一道薄膜不堪重負，消弭于無形，而一股龐大的波動自許言為中心四散，一直延伸到無盡之處。
“啊…”
許言做了個吸氣的動作，下意識用來安慰自己，但當他緩過神來才發現，這只是心理作用罷了。
現在的他沒有實體，可以說是存在，也可以說是不存在。
他‘環顧’四周，回想著自己被一拳拳砸成碎片，最終失去意識。
過了一會，他伸出“手”，在這片既沒有黑暗也沒有光明，幾乎不知道怎么形容的空間“揮了揮”，“捏”住了一條同樣無法形容的事物。
雖然無法形容，可剛一觸碰他便清楚，那是一條通訊，一條信息，一條對某人正在發出，也許對方還未受到的新年問候。
而這樣的事物，四周還有很多，多到永遠也數不清。
“數據網絡，這是藍星的數據世界。”許言喃喃自語，將那條信息放回原位。
他不是沒有進入過網絡世界，但這里卻和認知中截然不同，這里是真正的，由無數數據組成的世界。
一個位置上與藍星重疊，亦或者說包裹住藍星的無形世界。
我這算是因禍得福，不破不立？許言心理想著，思緒一動，漫無目的地向前飄去…或許是向前吧，這里與宇宙一樣，沒有方向。
一條條數據皆是靜止，從“眼前”掠過，不僅是通訊，這里包涵了藍星一切的數據信息，以一種許言無法表述，但卻理解的狀態存在。
與他平時進入的網絡世界不同，假如網絡世界是一塊蒸好的蛋糕，是具象出來的。
那這里就是包涵了所有面包原材料的…面糊。
混沌而有形，介于有序與無序之間。
許言靜靜地飄蕩，逐漸開始沉迷于這里，無法自拔地喜歡上了這種感覺。
就像老貓以前說過，一種生命體在獲得了其原本沒有的感官時，那種從新角度面對世界的情緒，幾乎等同于直接觀看宇宙大爆炸。
亦或者像天生盲人，第一次恢復視線，那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震撼。
不知過了多久，許言逐漸停下，從沉醉中強行脫離。
雖然不知這種狀態能持續多久，但他卻清楚，短時間內不可能將這幾乎無盡的世界看完，而外邊還有事情等待著自己。
“還有五秒。”
熟悉的“聲音”突然傳來，仿若炸雷響在耳邊，不可阻擋的力量降臨在身，許言轟然炸裂，化作無形，朝著四處飛散。
無數的數據在眼前掠過，沖刷著他的感知。
他看到了體育場中發生的一切，看到了零號城市疑惑，興奮又驚恐的人群，看到了其他地方不安且普通的角落。
這一刻，他看到了整個藍星！
除此之外，還有著無數很特別的東西，那是一條條被加密過的數據，后面蘊含著許多不為人知的信息，以及隨手可握的權柄。
比如那口充能完畢的空間站軌道炮，許言輕而易舉便能挑撥某個節點，讓其瞬間將零號城市夷為平地。
這里不是蛋糕，而是面糊，一切的加密鎖鏈等同虛設，全都以最基礎的原材料，攪拌在這鍋原始湯中。
但就在這時，還沒等許言看清那些鎖鏈背后的信息，一股可以被稱作瘋狂的感覺占據了腦海。
痛苦，焦慮，不安。
許言在解決陳藝平行世界的問題時，曾體驗過擁有360°視角，那是種奇妙的感覺。
而現在，這種感覺仿佛脫韁的野馬，沖刷著他最后一點理智。
這感覺不再是向外，而是向內！
就像身前有一間球形屋子，一個人的視線連接到了攝像頭，可以觀察里面的一切。
可如果屋子中，墻壁上，密密麻麻擠滿了攝像頭，沒有一絲空隙呢？
視線連接到所有攝像頭，那個人可以全方位的看到屋子中所有角落。
同時，從每個角度。
這時，他可以看到很多個自己在與自己對視，其他的自己也能看到很多個自己在與自己對視。
許言便正在經歷這種感覺，這種突然降臨，足以把人瞬間逼瘋的感覺。
極致的奇妙，但也極致的瘋狂。
體育場中，原來的舞臺早已塌陷成廢墟，但卻成了異種人最后一塊屏障。
領袖臉色慘白，死咬牙關，高舉雙手，撐起了一道直徑十米左右的光罩，盡力阻擋著天空中的爆能炮火，以及不斷襲來的能量彈藥。
絕對防御，這是一項幾乎沒有進攻手段的能力，最多是敵人主動送上門，將脆弱的位置暴露出來，才勉強能夠擊殺或造成傷害。
所以無論領袖的底蘊有多深，此時也只能被動防守，為其他手下提供庇護。
異種人中甚至有傳言，倘若領袖的天賦隨便換個有殺傷力的，他也許都不會選擇現在這條理念道路。
但傳言無論是真是假，此時領袖身邊只剩下七八位異種人，其余的少部分被炮火洗地當場擊殺，剩下的大部分則被套上項圈生擒。
局勢已經注定，領袖吃力地抬起頭，望著天空中不斷盤旋開火的戰機群，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后悔自己不應該過于相信K，不，不是過于，而是一點也不能相信。
現在的場面都在K的掌握預料之中，K雖然不會偏袒聯邦，但他是個瘋子啊，瘋子可以對任何人笑，但也可以掀任何人的桌子。
領袖甚至已經想到，當自己被生擒，當這些和自己擁有相同理念的同伴被逮捕，異種人怕是會真的迎來末日。
南半球的激進派無人壓制，瘋狂的報復正是聯邦一網打盡的好機會。
而一些普通人的死亡，這代價，某些人完全可以笑著接受。
終于，在悔恨之中，領袖吐出一口鮮血，雙臂再也只撐不住，緩緩摔倒在地。
頭頂的光罩轟然碎裂，天空中的戰機只是盤旋，不再開火。
而將舞臺包圍的‘唯一生還者’，則全力壓制，慢慢靠近。
領袖已經力竭，其他的異種人最后一根弦也徹底崩斷，想要還手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了力氣。
這時，大口喘氣的領袖抬起頭，看到了一個黑影正在下墜。
K像失去生命的飛鳥，以不合乎常理的速度落下，仿佛他的身體是一團棉花做的，不似普通人的密度。
另一邊，老貓躲過巨無霸的踩踏，翻滾著奔向許言的碎片，怔怔地瞪著右眼，胸口像是壓了塊石頭。
“嗬…嗬…”
他想說點什么，但吼叫了半天，卻只能無意義地摩擦著聲帶。
許久，老貓將身上的童裝脫下，第一次與寵物貓無異，以皮毛充當外套，把許言散落的碎片簡單收攏，用衣服兜好，背在身上。
然后轉身撿回了那條左臂，低著頭，慢慢地朝著通道方向走去。
沉重的腳步踩在地上，老貓深吸口氣，旋即停住。
看了看地上籠罩自己的影子，抬頭看到了衣衫襤褸，滿臂劃痕，頭發披散的六一，以及那張癡呆的臉。
外區，某棟寫字樓內，為了生計而加班的男人伸了個懶腰。
新大加班他已經習慣了，這幾年都是這樣過來的，家政機器人的銷售崗位就是這樣，業績說話，所以沒有成家的他愿意犧牲一切時間來工作。
但別說，雖然是新大，但慶祝的同時，人們也在著重享受生活，老式的家政機器人有時很難滿足需求，這樣的情況下，他今晚的戰況還算不錯。
“啊～連直播也沒看，要不今天先這樣？反正這幾單的收獲也差不多了。”
男人自言自語，安慰完自己后起身關上電腦終端，整理了一下衣服，拿起外套準備離開只有他一人的公司。
然而，就在他剛剛命令系統關閉燈光后，漆黑的辦公區突然響起一陣聲音，吸引了男人的注意。
他慢慢退回原地，扭頭看向樣本間，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誰臨走前沒有關機？樣本耗電也算在本組的支出里啊，真是的！”
“小藍，把樣本關機，定好設置，每天下班檢查一遍。”
話音落下，可公司系統小藍卻并沒有回復，辦公區一片死寂。
突然，砰的一聲，樣本間的房門被從里面猛然推開。
外區，某幾條相鄰街區。
這里是流水線工廠的聚集地，許言曾在這里與某位聯邦高層秘密相聚過。
此時，憔悴的流浪漢走進這里，平時人就很少的街區，此時更是見不到半個鬼影子。
但他很高興，這意味著沒有人將他趕走，他可以在這里找個安靜的角落，慢慢享受鋁箔袋里的美食。
隨便找了個巷子，流浪漢將肩膀的抗議木牌放好，狂歡的節日讓地鐵通暢，趕到這里后，袋子里的熟肉還是熱的。
“真是個善良的女孩…”
他蹲在地上，想著那個送給自己食物的獨臂女孩，想著對方琥珀色的眸子，輕輕笑了笑。
打開袋子，輕咬一口冒著熱氣的烤肉，鮮嫩美味的肉汁流淌到手上，但還沒等流浪漢細品，突然的動靜便驚醒了他。
他狐疑地探出頭，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不遠處的一間倉庫，如果沒記錯，那里是用來儲存廉價或者不合格機器人的。
而此時，倉庫的金屬大門一顫一顫，一聲聲悶響從中傳出，逐漸撞出了一道隆起的弧度。
大門被巨力甩到墻上，流浪漢愣在原地，瞪大了雙眼，看到了令他此生難忘的景象。
無數的機器人猶如潮水一般涌出，不僅是倉庫，街區周邊的庫房，流水線的房間，密密麻麻的機器人跳出窗戶，匯聚在街道上。
一條鐵灰色的洪流奔涌而出，完全沒有考慮踩踏，就像是一群追尋獵物的喪尸，朝著內區的方向狂奔。
猩紅的雙眼，從來都沒有此刻這樣令人驚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