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相話音落下,郤缺頓時就是一聲冷笑,道:“你在胡說什么?中行伯如今還在率領兵馬回返,甚至尚未回到大晉境內!”
大殿之中不少人看著魏相,覺得魏相過于心急。
“荀首大夫雖在,但畢竟并非六卿,他也不可能替中行伯表態的。”
“難道今日郤伯真的要逃過一劫?”
“郤伯果然不愧是上卿,老奸巨猾啊。”
眾議紛紛,讓郤缺心中越發大定,伸手指著魏相:“你現在立刻、馬上給老夫退下去,六卿之會可不是你區區一個下大夫能夠置喙的!”
這一刻,郤缺覺得翻盤的機會就在眼前,甚至還有機會反殺一波魏相,治一治魏相這個下大夫妄議朝政之罪。
朝政乃卿族所掌,可沒有大夫什么事!
突然,大殿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魏相嘆了一口氣:“郤伯,你還真是不到大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落淚啊。既然如此…”
魏相突然朝旁邊讓了兩步,將一個站在大殿門口處的身影顯露出來。
此人年紀比起郤缺還要更加年長幾歲,兩鬢幾乎已經完全變白,表情嚴肅不怒自威,一身戎裝身軀筆直,正是晉國六卿之中排行第二名的中軍佐——中行林父!
郤缺身體猛的一晃,臉色大變,完全無法相信自己面前看到的情形:“中行伯,你…”
中行林父淡淡的說道:“老夫忝為大晉中軍佐,又豈能錯過這一次推舉新君的盛會呢?郤伯,你…太心急了!”
這一刻,中行林父心中大快。
曾幾何時,在趙盾死后推舉上卿的會議上,中行林父也是如郤缺這般驚慌失措,完全不能自己。
但現在…
正如魏相所說,時代變了!
中行林父清了清嗓子,迫不及待的抬高了聲音:“諸位,老夫已經決定遵成公遺詔,推舉公子據為新君!”
中行林父話音落下,大殿之中嗡嗡的議論聲頓時抬高一個等級,變得無比嘈雜。
“四比二,郤伯敗了!”
“沒想到郤伯以上卿之尊,精心策劃如此多天,卻只能落得一個失敗的下場。”
“終究并非趙宣子啊。”
郤缺臉色慘白,身體不停顫抖,整個人搖搖欲墜,完全說不出哪怕一個字。
他敗了!
這場失敗對于郤缺在晉國的威望是一次致命的打擊,六卿之中上卿獨大的局面從今日起將會被完全改變,再加上必然和郤缺不和的新君上位,郤缺未來的政治前景已經變得無比暗淡。
郤缺輸掉的不僅僅是現在,更是未來。
相較于幾乎癱軟在坐位上的郤缺,中行林父此刻心中的愉快無需多言,幾乎要滿溢出來。
中行林父看著郤缺,平靜的說道:“看來郤伯心情似乎有些不好,那么老夫就斗膽,來一次越俎代庖了。”
中行林父轉過身來,面對大殿之中的所有人,高聲宣布。
“今,六卿議事結果已出,大晉將以成公遺詔所屬意的公子姬據作為新君!”
大殿之中一片肅然,幾乎人人下意識挺直身軀,齊聲道:“喏!”
中行林父點了點頭,環視一圈在場眾人,最后將目光落在了士會身上。
“士伯,老夫欲請你前往洛邑親迎公子據回國繼位,不知可否?”
士會站了起來,十分欣喜的說道:“士會領命!”
幾步之外,趙朔臉色微微一變,但沒有說話。
中行林父又將目光落在魏相的身上,魏相眉毛一樣,朝著中行林父露出了一個微笑。
中行林父嘴角微微扯動了一下,同樣露出一個笑容。
“魏相大夫,你為副使,隨士伯前往洛邑迎接新君!”
魏相深吸一口氣,正色拱手道:“魏相領命!”
中行林父微微點頭,突然大笑出聲,長袖用力在空中甩過。
“那還等什么?君候方去,難道還想著飲宴不成?都散了吧!”
諸大夫先是一愣,隨后松了一口氣,紛紛起身離去。
這一場殿議的過程如此跌宕起伏,所有人都要時間好好的品味一下,思考一下將來的晉國將會如何去走。
魏相刻意等了一會,因為老丈人士會在向他招手。
突然,魏相若有所覺,目光移動,和臉色灰敗的郤缺接觸。
郤缺緊緊的咬著牙,看著魏相:“原來是你。”
魏相微微一笑,大方點頭:“郤伯說的不錯,確實是我。”
郤缺目光之中閃過一絲恨意,但旋即又變成了無奈和自嘲:“果然如此…嘿嘿,想不到老夫居然一直都找錯了對手。很好,你很好。”
魏相嘆了一口氣,道:“郤伯見諒,政壇就是這般有進無退。”
郤缺還待要說話,士會已經搶先開口:“郤伯,念在和你多年老友的份上,老夫勸你一句。行事須正,須合禮法,得人心,不然便是逆天而行,斷無取勝之理。魏相,隨老夫走吧!”
魏相驚訝的看著士會,想不到自家這位老丈人居然也有這么落井下石的一天。
不對,以老丈人那種老實人的思維,士會說不定還真的覺得這些話是在勸郤缺迷途知返呢。
魏相不由覺得好笑。妄圖想要通過幾句話就改變一個人三觀,老丈人在這方面還是太天真啊。
永遠不要試圖去改變一個成年人的三觀,有這白費勁的功夫,做點什么不好?
魏相隨著士會離開宮殿,同車而還。
馬車之上,士會問了魏相幾個問題。
“遺詔是什么時候拿到的?”
“回外舅,是成公半月之前讓人秘密送來給小婿的。”
“欒伯也是你說服的?”
“回外舅,小婿只是說服了趙孟,欒伯應該是趙孟說服的。”
“中行伯突然歸來,想必也是你的策劃了?”
“是。”
“那智首父子呢?”
“智首父子提前回來只是為了迷惑郤伯,讓郤伯覺得中行伯確實不可能在近日歸來,這樣他才會急不可耐的召集這次殿議,然后…”
“然后他就中了你的詭計!”
“呃,外舅,你和小婿不是一邊的嗎?詭計這種形容詞,未免有些不好吧。”
士會看著魏相,眼神十分復雜,把魏相看得渾身不自在,有種想要從車上跳下去的沖動。
過了片刻之后,士會才緩緩說道:“記住老夫的話,計策和謀劃終究是小道。你將來若要成大事,須堂堂正正,讓所有人都心服口服,不然便會如今日之郤伯那般眾叛親離一敗涂地,明白嗎?”
魏相不敢怠慢,忙道:“小婿明白了。”
下一刻,士會突然露出笑容,用力的拍了拍魏相的肩膀。
“干的不錯,非常不錯!”
舅婿兩人的笑聲同時響起,沿著空氣遠遠的傳播出去。
炎日高掛天穹,道路兩旁的樹上蟬鳴依然喧囂,樹影婆娑間幾片落葉在風中紛揚落下重歸大地懷抱,正好落在車輪壓出來的深深車轍之中。
真是一個讓人愉悅的夏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