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車右是一件麻煩的事情,當趙朔的車右更是如此。
一輛戰車上有三個人,御者負責操控戰車的方向,四匹戰馬這個數量注定了御者除了駕車之外做不了任何事情。
站在御者左邊的就是車左,車左又稱“甲首”,是一輛戰車的指揮官,這個位置理所當然的為趙朔所有。
至于被稱為“參乘”的車右所負責的事情就比較多了,一個合格的車右必須要精通戰車之上的各項武器,在進攻的時候用矛戈刀劍和敵軍交戰,防守或者相持的時候又得及時拿起盾牌切換防御姿態。
簡單說,就是干雜活打下手的。
正常的車左應該是一名神箭手,至少也得是箭術最高的那個人,然而趙朔剛才的箭術魏相也見識過了,平平無奇這四個字甚至算得上是對趙朔箭術的夸獎。
這可不是明朝或者宋朝這種士人手無縛雞之力的年代,春秋時代每一名士人都是要在疆場之上為國沖鋒陷陣的,由此才有了“戰士”這么一個專有名詞。
趙朔并不是一個合格的戰士。
明明趙氏的仆役已經在圍起的田地中放了上百只蹦蹦跳跳的兔子,而且戰車奔馳的速度比老太太散步也快不了多少,但趙朔站在車上連發數箭,竟然連一只兔子都射不中。
就在趙朔有些惱羞成怒的時候,嗖嗖嗖三聲箭矢的破風聲突然響起,三只野兔同時被釘在地上。
趙朔一愣,下意識的看向另外一邊的魏相。
魏相面不改色的收起長弓,朝著趙朔身后努了努嘴,然后高聲道:“君子好射術!”
趙朔轉頭,發現自己身后的箭囊不知何時少了三支箭矢,先是一愣,隨后臉上露出笑意。
魏相低聲道:“兔子跑得太快了,君子下次可以讓人換一種跑得慢的。”
趙朔笑了起來:“換動物太麻煩了,或許箭囊的位置可以考慮換一下。”
兩人相視而笑,都覺得對方很有意思。
一名趙氏家臣的突然出現打斷了原本應該十分融洽進行下去的談話:“君子,主君請你往議事堂一趟,帶上魏相。”
魏相這下也愣住了。
來趙氏的第一天就要和統治了晉國二十年的趙盾見面?
兩刻鐘后,下宮正殿。
“士人魏相,見過趙孟。”
在面對這位晉國的無冕之王時,魏相的禮數極其到位。
趙孟是對趙盾的尊稱,自趙盾以后,每一位趙氏宗主都被尊稱為趙孟。
“起身吧。”趙盾平靜的聲音傳來。
魏相直起身,趁機打量了一番趙盾。
這位趙氏宗主臉龐上明顯能夠看到和華夏人不同的五官部分,相較于他的兒子趙朔而言更加明顯,這是因為趙盾的母親來自于廧咎如,是不折不扣的戎人。
他鬢角全白,衰老之相已顯露,然而整個人散發出來的淡淡威嚴感還是忍不住讓人對他肅然起敬。
不愧是掌晉國之牛耳,持華夏之霸權二十年的無冕之王。
魏相的打量當然不可能瞞過在場之人,一聲咳嗽自魏相身旁的趙朔口中傳來,魏相這才回過神來,趕緊再次低頭。
原同、屏括的臉上同時露出鄙夷神色,樓嬰嘴角顯露笑意,韓厥皺起眉頭。
趙盾平靜的說道:“魏相,你看了老夫半天,可看出了什么?”
趙朔心中暗道不妙,忙道:“父親,魏相也是一時失禮…”
趙盾淡淡的打斷了趙朔的話:“朔兒,讓魏相來回答。”
趙朔朝著魏相遞來一個無可奈何的眼神,退到一邊。
魏相略微有些緊張,因為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說的話很有可能會決定自己和魏氏的命運,甚至是生死。
魏相道:“魏相覺得,趙孟的身體似乎有些不適,應當靜養一段時日才是。”
大殿之中的空氣在這一瞬間似乎都要凍結了。
趙盾臉色古井無波,淡淡說道:“魏相,莫非你覺得老夫將死?”
原同、屏括、樓嬰三兄弟臉色同時大變,韓厥更是下意識的將手伸向了腰間的劍。
魏相似乎全然未覺,笑道:“趙孟說笑了,魏相如今既然為君子車右,便是趙氏家臣。既為家臣,便當忠君。豈有家臣盼望主君早死之理?”
明明還是秋天,但大殿空氣好像都要凍結了。
片刻之后,趙盾的笑聲突然傳遍整座大殿。
“很好。魏相,你…有些意思。好好做事,不要忘了今日所言。”
魏相長躬及地,道:“謝趙孟良言,魏相必謹記在心。”
直到起身之后,點點滴滴的汗水才悄悄的從魏相后背冒了出來。
玩心跳啊這是。
趙盾揉了揉太陽穴,一聲嘆息:“老啦,確實是需要休息一下了。都下去吧,韓厥留下。”
眾人紛紛起身離去,大殿之中很快只剩趙盾和韓厥兩人。
所有人都知道,在趙氏諸弟之中趙盾最喜愛的不是原同、屏括、樓嬰三個同父異母的親兄弟,而是養弟韓厥。
韓厥出自晉國韓氏,為大夫韓輿獨子。韓輿在韓厥年幼之時便死去,時任晉國國君晉襄公于是命趙盾之父趙衰撫養韓厥。
由于趙衰忙于政務,趙衰的長子趙盾實際上才是那個將韓厥帶在身邊,言傳身教看著韓厥長大的人。
長兄如父。
趙盾問道:“魏相此子如何?”
韓厥嚴肅道:“略有心機,強過父祖。但不過小打小鬧,不足以成事。”
趙盾哈哈笑了起來:“朔兒有你,若是再來一個足以成事之人,那老夫倒是要擔心一下了。”
韓厥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族中有傳言,原同、屏括兩位兄長似乎收了胥克的好處,和胥氏暗中勾連。胥氏異心已生,主君不可不防。”
趙盾擺了擺手,道:“無妨,胥氏…老夫已經安排好了,你且看著便是。”
韓厥低聲道:“那原同和屏括…”
趙盾打斷了韓厥的話:“仲弟和叔弟或許有些糊涂,但有你和季弟輔佐朔兒,老夫是放心的。我趙氏如今能發展至今,兄弟手足和睦乃是一大因素。趙穿…唉,老夫也是悔之晚矣。老夫死后,你當以此言時時警醒諸弟和朔兒,不可再使族中兄弟生隙,明白嗎?”
韓厥點頭恭敬應諾,又低聲道:“魏氏根基不足,恐難以取代胥氏。況且將來若是魏氏做大,難保不會成為下一個胥氏。”
趙盾笑道:“老夫知道。所以老夫才會選中魏氏,所以老夫才不選魏氏宗主魏絳而是選了魏相,不是嗎?朔兒不小了,還有你和季弟在,這些事情將來你們看著處理,老夫也操心不上了。”
韓厥點頭道:“既然主君已有決斷,臣就不再多言了。”
突然,趙盾伸手捂住嘴巴,劇烈的咳嗽起來。
過了好一會之后,趙盾才松開了手,掌心中已經是一片殷紅。
魏相騎著剛剛贏來并取名為小紅的駿馬,愉快的離開了下宮。
和老狐貍們打交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算計我,我算計他。
他算計到了我的算計,我算計到了他算計到我的算計,他又算計到了我算計到了他算計到我的算計。
究竟是誰算計了誰?
魏相越想越是愉快,不由哼起了小曲:“騎著我心愛的小寶馬,它永遠不會堵車…”
一輛馬車就在這個時候從后面趕上來,把魏相叫住。
“魏兄哼曲如此快意,可知你已是死到臨頭?”
馬車上的人如是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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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建魏說·始皇帝見趙盾篇:“帝至下宮,由趙朔引薦于趙盾前。趙盾聞神兵事,大驚起身,請帝上座,曰:‘老夫掌晉國二十年,碌碌無為,群敵環伺,請圣人教我。若得計,愿趙氏世世代代侍奉圣人身前也。’
帝感趙盾之誠,笑曰:‘汝但去無妨,趙氏若從我,汝身后定無憂矣。’趙盾大喜,當眾三拜于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