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守中正要說下去,轎子里的孫北吉卻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開口了。
張守中眼中的疑惑只閃過了一瞬,隨即便反應過來,“閣老難道都知道了?”
孫北吉目光沉沉,“胡大人忠肝義膽,請纓北上,是…我朝員之表率。”
“…閣老,這種說法只是——”
“守中。”孫北吉又一次打斷了他的話,這一次,他的手伸出轎子,在張守中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一書突然北上抗金,我們有不舍,有感懷都是人之常情。但你現在既然已經接替了他教習世子的職責,便要多花些心思在世子的課業上,不可辜負王爺的期望。”
“…”張守中怔怔地望著轎中的孫北吉,只覺得孫閣老拍在自己肩上的手似有千斤重。
聽到這里,他明白轎子里的孫北吉是不可能不知道胡一書被貶謫真相的了。
兩人目光交匯,張守中面色復雜地低下頭,“…閣老說的是。晚生也是昨夜才收到的任命,一夜輾轉難眠,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孫北吉的轎簾緩緩放了下來。
“逝者如川,不舍晝夜,我們…只爭朝夕吧。”
張守中沒有再跟隨,慢慢放緩了步子。
兩人在無人的長街上漸漸錯開了距離,但轎中人與徒步者卻同時發出了一聲嘆息。
就在這短短幾日之間,有人去國離鄉,有人曝尸荒野,這一切都像是湖面上的小小漩渦,在浮現的瞬間便歸于沉寂。
走在岸上的人永遠看不清水下的波詭云譎,繁華的平京還是這樣的熙攘,正午與夜晚的街市依然熱絡。百姓們談論著幾天后的見安湖賞花會,安排著那幾晚春日的行程,好像一切就和這平京城的日落月升、裊裊炊煙、萬家燈火一樣,一日似一日地重復向前。
但有些人明白,新的洗牌也許已經開始了。
三月二十九,大晴,天空中一絲云也沒有。
一早醒來,柏靈便收拾好了東西,拿著已經蓋了戳的離宮批復,在天還微微亮的時候就跑出了宮門。
民間街道的兩側,還未開張的商鋪門前都掛著曬干的婆婆納——這是一種湛藍色的小花,常常一簇一簇地長在野外,曬干后花瓣的顏色也長久不褪。
從前柏靈跟柏世鈞上山采藥的時候,曾聽父親講過,這種婆婆納又叫“得勝星”。說是大周開國之時,一位叫常平的大將曾在一次與敵軍的對戰中被誘入某地的迷霧山谷,就在大軍幾乎失去方向、陷入絕境時,將軍常平就靠這如同地上繁星的花朵,成功找到了迷霧山谷的出路。
大約也是在那之后,人們愿意相信這藍色的小花能給人帶來幸運,所以在每年三四月間,平京到處都能看見人們把婆婆納掛在屋子門口。后來又因為干花能夠保持更長時間的鮮艷顏色,家家戶戶就有了春日曬花的傳統。
空氣里飄來草木的芬芳,柏靈心情大好,她今日換上了自己的常服,又像從前一樣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在平京的石板路上。
天地間到處是一片蔚藍色的晨光。
柏靈知道自己沒必要來得這么早——東城門寅時到卯時不通人,只走夜香與泔水車,卯時過后商旅開始列檢,直到辰時普通老百姓才能出城門。
但這是難得的一天休假,她一刻也不愿在宮里多待,只想早一些出門。即便柏奕來得晚一些,她也可以慢悠悠地在東城門這兒等著。
此時卯時已過,東門附近的早點鋪子已經開始營業,來自天南地北的商隊正集結在城門的兩側,一半等著出去,一半等著進來。
柏靈正想尋一處地方坐下,就聽見身后傳來一聲熟悉的聲音,“柏靈!”
她回過頭,果然見是柏奕坐在不遠處——他頎長的身影在同桌幾個馬隊的大胡子壯漢中是如此單薄,突兀又顯眼。
柏靈一笑,飛快地跑了過去,柏奕轉頭便喊小二再來一碗豆腐腦和炸糕,然后讓了半長條凳的位置給柏靈。
同桌的幾個陌生人也各自挪了挪碗,勉強騰了些空間出來再加一個人。
“你來得好早啊。”
“我猜你肯定天不亮就過來,”柏奕三兩口喝掉了碗里最后的一點兒湯,“所以就先過來等等看。”
柏靈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為什么我肯定天不亮就過來?”
“宮里多無聊啊,能早一會兒出來就是多放了一會兒假。”柏奕認真地看著她,“你不覺得嗎?”
太陽漸漸升起來了,柏奕和柏靈也站在城門前對應的位置排隊出城。
以往出城的檢查總是很快——在城防內部沒有下達通緝、追捕命令的情況下,出城的檢查一般都只是走個形式。
然而今日似乎是因著夜里賞花會的關系,要查驗的東西比以往多了三四倍,隊伍的行進速度也顯著地慢了下來。兩人一面聊天一面等,卻也不覺得無聊。快要輪到的時候,兄妹倆看著前面的查驗過程,也主動把自己的包袱打開,捧在手中讓城門吏查看。
在柏奕的包袱里,除了裝著祭奠故人的黃白之物,就只有一個用舊的牛皮水囊,一些干糧和一個錢袋。
這原本是一眼便能查驗完的東西,只是不知為何,那城門吏只是看了一眼,就眉頭緊皺。
“這是什么?”那吏員抓起柏奕包袱吏的黃白紙錢,聲音忽然嚴厲起來。
柏奕不解,“這是…紙錢啊。”
“紙錢?你說這是紙錢?”吏員忽然將手里的紙錢摔在了柏奕臉上,“這分明是作妖法所用的紙符!”
此話一出,柏靈與柏奕周圍便突然出現了一個長約一米的真空地帶,每個人都瞬間往邊上靠了一步,如同避開瘟疫一樣避開了這對兄妹。
“還有這個,這是什么?”吏員說著便抓起柏奕包袱中一個已經封口的信封。
眼見那官員伸手便撕開了信封,抖開信紙便鎖眉開始看信里的內容,柏奕驚道,“你住手!這是我寫給——”
吏員迅速將信往后抽走,臉上帶著兇戾的神色,“來人!把他們倆抓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