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皇宮這一晚的煙火,不僅照亮了一整個宮廷,也照亮了半個平京。
從朝天街上寬衣大袖的富貴公子,到貧民窟里的赤腳老嫗,所有人都在煙花升起的時刻向著皇宮的方向抬眸。
煙火綻開在藍絲絨一樣的天際,也綻放在每個駐足觀望的人眼中。
然而今夜,有一些人注定無心抬頭。
離皇宮不遠,大約一里腳程的恭親王府內,燈火徹夜通明。
剛過而立之年的恭王在廳堂中來回踱步,腰間環佩叮當作響,他也渾然不覺。
年輕的恭王妃甄氏正在一旁做著繡活兒,時不時燭火閃爍,她就用針挑一挑燭芯。
“王爺,坐一會兒吧。”甄氏低聲說道。
恭王瞥了甄氏一眼,“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情做女紅!”
甄氏淡然一笑,“不管是什么時候,臣妾也得趕著將這件萬壽袍繡好,這樣月底見安湖賞花會的時候,王爺才能將它獻給父皇啊。”
恭王長吁了一口氣,總算是在甄氏的一旁坐了下來。
甄氏又平靜道,“就不提孫閣老已經六七十歲的人了,明日一早就要早朝,就算是另外兩位大人,這會兒也肯定是休息了。他們接了王爺的急信,即便馬上趕過來,滿打滿算,咱們也得好等一段時間。”
“可這都半個時辰了!”恭王望著深邃的夜空,“幾位師傅再不來——”
“王爺,”一個太監急急忙忙地跑進來,“孫閣老他們來了。”
恭王的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快傳!”
甄氏一笑,隨即起身向著恭王輕輕一福,帶著手里的針線與衣料轉身去了里間。
時間已經到了將近子時的時候,但恭王府的客廳之中此刻高朋滿座——內閣次輔兼戶部尚書孫北吉、兵部尚書張守中、還有戶部侍郎胡一書…
大周的內閣統共就只有七人,今夜恭王一封急信就將近半數的閣員召到了府邸之中。
且還是在深更半夜的時候。
三人都不敢耽誤,一收到信即刻換了衣服出門。
路上吹了吹夜風,幾人的困倦之意全都消減了大半,只是眼睛還有些發紅——顯然如王妃甄氏所言,他們確實是在睡夢中,被家仆從床上拉起來的。
“孫師傅,張師傅,胡師傅。”恭王也顧不得說什么客套與關心的話,伸手將一紙書信推到三人眼前,“先看看這封信吧。”
幾人目光肅穆起來,孫北吉雙手接過了恭王遞來的信函,張、胡二人也湊近一道細看。
不看不要緊,看完全文,三人的面色都微微一變。
“如果不是北境戰事有變,本王萬萬不會在這個時候打擾幾位師傅的清休。”恭王的聲音里帶著被壓低的急切,“戰事遠遠沒有結束,就上個月,金人還接連組織了五次猛攻,劫掠我邊境村鎮無算…”
“倒是意料之中的。”兵部尚書張守中面色沉靜地開了口,“我上個月就和王爺還有閣老、胡大人提過,北境這兩年的軍費有增無減,這絕不是戰事落幕的征兆。”
胡一書輕咳了一聲,“但若是前方吃緊,申老將軍怎么會在這種時候回京?”
四人一時陷入沉默。
張守中忽然望向恭王,“申將軍回京也有半個多月了吧,他來拜見過王爺嗎?”
“沒有。”恭王有些失神地搖了搖頭,“但本王也打聽過,他回來之后沒有見過任何人,連所有遞上門的請帖也都婉拒了…除了應召入宮的那幾次,他根本就沒有出過將軍府一步。”
張守中皺眉,“那也沒有派人來和王爺傳信?”
恭王再次搖頭,“沒有…一點音訊也無。”
“這倒怪了。”張守中看向其他兩人,“這不是申將軍一貫的行事風格。”
恭王坐在椅子上,一手扶著把手,一手撐著膝蓋,滿面愁容地開口道,“…還有一件事。”
三人都望向王爺。
“今晚宮中的游園會,屈貴妃出現了。”他一字一頓地說,“父皇帶著她逛了一整晚。”
話題忽然轉向了后宮,三人略略沉默了片刻。
胡一書先是搖了搖頭,冷聲道,“圣上打人的時候說貴妃病入膏肓,賞花的時候她又不落下,也不知——”
一直沒怎么開口的孫北吉忽然打斷道,“一書。”
“閣老說得是,我該慎言。”胡一書目光微微有些凌厲,“可貴妃這么做,吃相是不是太難看了些?孫閣老知不知道前幾日朝天街上的事?”
孫北吉的目光帶著幾分沉沉的暮氣,“朝天街怎么了。”
“小閣老的馬車在朝天街上橫沖直撞,直接掀翻了幾個百姓的鋪面,事后錦衣衛還尋釁滋事,找了幾個老實人家的麻煩。”胡一書冷聲道,“若不是貴妃誕下了皇子,他宋訥在一年之內,能囂張成今日這樣?”
“有些話不是我們該說的。”孫北吉還是淡然說道。
“但今日王爺喊我們過來,顯然也不只是要談談軍務吧。”胡一書看向恭王,“有些話我知道王爺不便說,那么我來說。”
恭王只是略帶猶豫地看著他,并沒有制止。
胡一書站起身,走到幾人中間,在這幾人之中他最年輕,與恭王年紀相仿,是以恭王常常覺得,孫閣老高深莫測,張守中鞭辟入里,但都離自己遠了一些;而胡一書雖然稍稍焦躁了些,確實最懂自己心意的人。
“天下苦宋氏父子久矣!”胡一書振聲說道,“他們把持朝綱十六年,把我大周的國帑全都裝進了自己的府邸。這些人沆瀣一氣,從上到下鋼板一塊,從前做起事來或許還有些分寸,畢竟王爺是唯一的皇儲之選,他們多少還有些顧忌。
“但如今貴妃誕下了新的皇嗣,皇上又遲遲不立太子,還對貴妃百般呵護——這昭然若揭之心,難道我們看在眼里,還要裝不知道嗎?”
這一番慷慨陳詞說得恭王竟是一時眼熱。
張守中聽到此處,已有些坐不住了,但余光里看到一旁的孫閣老仍是一臉沉肅地望著胡一書,他還是強忍了自己發言的沖動。
“一書先坐。”孫北吉還是那一副溫吞的樣子,“話既然已經說到了這里,那我們就好好聊聊王爺對皇儲的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