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柴房的前門有四個帶刀錦衣衛在把守,而側門、甬道出入口,還有正在機動巡視的錦衣衛不計其數。
柏靈放慢了腳步,但還是在慢慢往前走著。
在她靠近之時,柴房前門的四個錦衣衛也都將目光投了過來。
見柏靈這一路竟毫無閃避,徑直向著自己的方向而來,幾人都不約而同地將手按在了刀柄上。
刀鞘輕輕撞上飛魚服的衣擺,在這個錦衣衛遍布的庭院中,發出令人膽寒的輕微響動。
他們每一人的臉上都有著如出一轍的漠然表情,這種冷若冰霜的樣子讓柏靈莫名想起了韋十四——在和剛剛與他相識的時候,他也終日是這樣的一張冷臉。
后來也是從十四那里,柏靈知道原來錦衣衛中有好一些人也同他一樣沒有名字,或者說名字只是一串數字。
他們大都是失了父母家人、也沒有親眷好友的孩子,因為各種各樣的緣故、又歷經層層選拔,最后進了北鎮撫司。
他們一般只有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名——大毛二毛三毛、大柱二柱鐵柱…
入官籍那天,每個人都要把自己名字刊載在冊,大部分人都要在這時重新想一個名字。
作為錦衣衛,他們的名字不需要什么祝福或深意暗含其中,只需要把那些帶著最后一點鄉土溫存的小名去掉,換上一個冷冰冰的代號。
知道自己在家排行的一般就用排行,像蔣三;不知道的,就拿入籍那一天的日子作名字,像韋十四。
在彼此相距大約還有六七步的時候,柏靈停了下來。
“我是承乾宮司藥柏靈。”她振聲說道,臉上不卑不亢,也不帶一絲笑意,向著眼前的幾人躬身行禮,“今日來太醫院看望我的兄長,幾位大人可否讓一讓。”
其中一人低聲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與為首者輕聲耳語的幾句,而后四人往兩邊各撤了一步,示意她可以進去。
柏靈欠身,從四人中穿行而過,然而當她繼續往前走時,身后也多了兩人尾行。
柏靈停了腳步,回頭道,“兩位大人是什么意思?”
其中一人面無表情道,“無可奉告。”
柏靈深深地望了這兩人一眼,便不再理會,提著裙擺拾級而上。
穿過柴房所在庭院的前門,柏靈看見院子里放著一個巨大的箱籠,外頭用黑色的布蓋著,不知道裝著的是什么。
還沒有進門,柏靈就聽見了重物在地面的拖拽聲從左手邊的一個房間里傳來。
“柏奕?”
她一面說,一面走近,然后推門進屋。
一聲倒地的巨響過后,滿頭大汗的柏奕在塵埃四溢的房中回過來,眼里全是驚訝,“你怎么來了?”
從這一刻開始,身后的兩個錦衣衛中,一人掏出卷冊與筆,毫不遮掩地當著柏靈與柏奕的面做起了記錄。
這種陣仗柏靈已經見得多了——錦衣衛羅織罪名的利器就是文本分析。
你何年何月,在何地與何者說了怎樣的話,他們永遠能從中解讀出讓你想也想不到的深意。
柏靈沒有回答,她只是抬頭,從頭到尾仔細打量著這件幾乎被歸置一新的柴房。
屋子正中央的一個工作臺,朝南靠墻放置了一個還未完工的三層木架,柏奕正拖著木架的第四層,要將它抬放過去。
“我剛從爹那兒過來,順道來看看你。”柏靈眨了眨眼睛,一見柏奕臉上就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她隨手拿起一旁放置的粗布手套戴好,走到木架的另一頭,“要我搭把手嗎?”
“好啊!”柏奕想也沒想地答道,“你小心,這玩意可沉了。”
兩人一人拎著一頭,將它緩緩抬起,然后疊放在墻邊一摞已經有疊了三層的木架上。
這樣還不算穩固,柏奕指揮著柏靈,讓她扶著木架的中心點防止它掉落,然后自己用鐵絲把最上層木架的幾處邊角、和下面的木架邊框,都固定在靠墻的柱子上。
在纏繞好最后一處固定點的幾匝鐵線之后,柏奕用虎鉗剪斷了鐵絲最后的線頭,然后拿榔頭狠狠地把鐵絲的線頭揶進木框內側,這才長吁一口氣,起身站直捶腰。
他擦了擦額上的汗,和柏靈一起往后退了幾步,整體審視了一下自己一早上的勞動成果——
四層木架共有二十格小的籠子,且每一層的層底都是雙層結構,上層鏤空,下層是一道可以抽出的薄抽屜。
但整個架子看起來歪歪斜斜,如同從達利的畫里走出來的實物。
…總而言之,非常抽象,非常糟糕。
柏靈看了柏奕一眼,忍住了笑,“你這是找哪家的木匠打的啊?讓他退錢吧。”
柏奕尷尬地撓了撓頭,“這玩意本來的設計應該是挺巧妙的,都是榫卯拼接的,那個木匠還跟我夸口全程用不著一顆釘子…但我實在是搞不清到底哪塊木頭接哪里,只能把四個架子先釘個大概,再拿鐵絲來捆一圈了,哈哈哈。”
柏奕咳了一聲,輕輕上前拍了拍木架,“能用就行。”
說著,柏奕轉身,給柏靈倒了杯茶遞去。
屋子里只有一個杯子,一人喝完,另一人斟水再飲。
柏靈端著茶杯,看著柏奕把屋子東西方向的窗戶全都打開透氣,然后又拿來苕帚,要把地面的木屑和灰清掃一遍。
柏靈放了茶杯,去院子里的水桶里舀來一瓢清水,跟在柏奕的身旁,在他落掃帚之前,五指輕點灑水抑灰。
兄妹倆聊著天,權當身后的錦衣衛不存在。
“你怎么收拾起柴房來了?”柏靈問道。
“養兔子。”柏奕簡潔明了地答道。
柏靈手中動作一停,“For experiment?(實驗用兔?)”
話音才落,身后一直在記錄兄妹倆言行的錦衣衛立時便停了筆,兩人同時顰了眉向柏靈望去。
“嗯。”柏奕眼中帶笑,輕聲點頭。
“兔子在哪兒?”
“外面有個大鐵籠子,黑布包著的,你看到沒?”柏奕笑著問道,“那都是我這兩年在百味樓專門培育的品系。”
“…”柏靈愣在了那里。
等柏奕將地掃得差不多時,他隨意地將灰屑歸置在門邊,回頭道,“你想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