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靈接著道,“在正念練習里,我們有一個默認的大前提——問題本身并不是問題,我們對問題的認知,才造成了問題。”
屈氏雙目微垂,將這句話在心頭默默念了幾遍。
似是忽然之間,她隱隱覺察到了些什么,卻又一時間說不出什么所以然,于是更加專注地望向了柏靈,等候她的下文。
“就以剛才的那個例子來說,我們遇到的問題是,路遇的朋友沒有理會我們的示好,這件事本身沒什么,但我們對它的解讀引起了我們各種各樣的情緒。這種解讀極其迅速,它不是我們以理性思考的結果,而更傾向于我們的情緒本能。
“這樣的不合理信念,會讓我們在還沒有意識到事件本身意味著什么的時候,就激起我們的憤怒、尷尬、憂慮…這種順流而下的自動思維直接帶來了許多不必要的痛苦體驗,甚至會引發真實的矛盾和困境。”
“啊…”寶鴛望著眼前的柏靈,“有時候是會這樣,遇上些雞毛蒜皮的瑣事,一下就惱上來了…”
“是呢。”柏靈笑著道,“那現在,我們可以再接著看看正念的指導語了。我想這會兒,這個練習所指向的目的就很好理解了,就拿這一部分來說吧——”
柏靈伸手指向指導語的某一部分,幾人都低下頭去看。
-將注意力轉移到小腿,在這里安住一會兒;
-覺察小腿與地面的接觸,皮膚表面、小腿內部…覺察肢體所有的知覺;
-現在,深深地吸氣,吐氣的時候把注意力轉移到膝蓋,不是用“想”的,而是直接感覺膝蓋的所有知覺;
-接著再深吸一口氣,吐氣的時候,把注意力從膝蓋放開,轉移到大腿上來 -這里你注意到了什么?
-也許你發現,你此刻觀想的已經是別的東西,譬如此刻身邊的某種響動?抑或是身體某處沉重和不舒服的感覺?沒有關系,覺察到此刻的這個想法,然后放開它,重新把注意力落在你的呼吸上。
鄭淑和寶鴛快速地瀏覽了一遍柏靈指出的這一部分,二人都因為聚精會神而皺緊了眉。
柏靈:“其實仔細想想,整個身體掃描的過程里,你從頭到尾都是在做同一件事——也就是按照提示,全神貫注地、不間斷地去感受自身呼吸或是身體的某個部分。這件事說起來簡單,但你們下午既然已經跟著娘娘一起練過,現在應該已經知道到它的困難了。”
“是呀,”寶鴛點頭,“我就老走神,要不做到一半就打瞌睡…”
“那下次你可以試著站著練,這樣不容易睡著。”柏靈笑道,“這個練習非常重要,因為它真正的核心要義,其實是讓你對當下腦海中流動的所有念頭,都保持覺察,這也是最讓初學者感到困難的地方。”
保持覺察。
屈氏若有所思,微微合上了眼睛。
柏靈又道,“你們看,在這個過程中,指導語會不斷地提醒你,此刻你應該將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什么地方,它不斷地讓你意識到你的每一次走神是在想什么——這種提醒,會讓你看清楚那些在你不經意間驟然產生的念頭。而對這些念頭的覺察,本身就是對自動化思維的打斷。”
屈氏眼中微亮,方才還說不清道不明的想法,此刻終于清晰起來,她一時感慨,輕聲道,“人總是要先看清自己是怎么被困住的,才有可能從某種桎梏里解脫啊…”
柏靈有些意外地笑了起來,“娘娘領悟得真的很快啊。”
“這…能有用?”鄭淑咂摸了一會兒,“練好了這個,就能處變不驚了?”
柏靈笑了笑,“當然不能。”
鄭淑露出為難的表情,“那覺察了自己的想法,又有什么用嘛。”
“它能讓你自由。”柏靈答道。
自由…?
鄭淑的眼睛再次變得有些疑惑,然而未等她再次發問,一旁的屈氏已經長長地嘆了一聲。
“娘娘,怎么了?”寶鴛問道。
“沒事,我就是覺得…”屈氏的聲音漸漸變低,忽然斷在那里,她看著柏靈,一時間又不知該如何言說此時心中的所想。
“娘娘是不是覺得——”
“淑婆婆,”柏靈笑著打斷,“給娘娘一點兒時間,讓她先想一想吧?”
鄭淑微怔了怔,也只好點了點頭,強行把要說的話咽下心里。
這種感覺讓鄭淑陌生,又有些緊張。
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在宮中沉浸多年的自己,對于這種談話中的長久沉默幾乎有著本能的恐懼。
在主子們說不出話的時候,她一個下人要如何長袖善舞地把場面圓過去,怎么把主子們沒有明說的意思透出來,怎么用最不著痕跡的言辭來粉飾太平…對她而言,已經是一種根深蒂固的本能。
這不僅是身為仆婦的看家本事,更是危急時刻能教人絕地逢生的救命手段。
但此時此地,她只能忍著這叫人一團亂麻的心慌,和柏靈一起等著貴妃自己的答案。
這一次,屈氏想了很久很久。
“我剛才是在想,你說的‘自由’…到底是什么意思。”屈氏忽然說道。
柏靈點頭,“娘娘覺得是什么意思呢?”
屈氏慢慢坐直了,她的目光穿過眼前的三人,向著窗的方向望去。
“這世上任何的事,‘只能如此’和‘我選擇如此’是完全不同的。被裹挾著往前走,和咬著牙選擇往前走走,也完全不一樣…”
屈氏的聲音很低,她再次嘆了一聲,又收回目光,望向柏靈,“戴著鐐銬的自由,也還是自由么?”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柏靈緩緩地說,“不過我想起以前聽過的一句話。”
“什么?”
“‘理解得越多,就越痛苦。知道得越多,就越撕裂…但人會有著同痛苦相對應的清澈,與絕望相均衡的堅韌’…”
柏靈話音才落,屈氏已經笑了起來,她垂下眸子,輕聲道,“也許是,不過…可能世上就沒有不戴鐐銬的人吧。”
在屈氏的臥房待了大約又半個時辰,柏靈拿著酒獨自出來了。
今日鄭淑與寶鴛依然與貴妃同屋而眠,所以她又可以在東偏殿的臥房暫住一晚。
回了屋,柏靈也沒有點燈,只是摸黑往東邊的窗戶走去——那兒的外頭就是承乾宮厚厚的宮墻,墻與窗之間只有一條窄窄的過道,爬山虎的葉子與石縫中的草傾覆其間。
柏靈開了窗,把酒放在了窗臺上,然后學著百靈鳥的聲音,對著頭頂一線夜空叫了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