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柏靈一個人坐在假山后的一角,她把佛骨香放在假山頂上,這樣佛香便熏不著自己。
今天的日光實在特別地和煦溫暖,柏靈哈欠連連。
昨夜前半夜基本都在教那兩個婆子認字注音,她也幾乎是一宿沒睡。
熬了一整晚,連自己都累成這樣,柏靈就不信那兩個婆子還能扛得住承乾宮里一整天的盯梢。
她撐了個懶腰,靠著假山的山石閉上了眼睛,幾乎沒怎么費力就睡了過去。
只是,這一睡做起了許多混亂詭譎的夢——熬夜帶來疲憊,疲憊帶來焦慮,焦慮使人無法安眠、夢境紛雜…
夢里她忽然聽見一陣隱忍的哭泣聲。
這種哭泣很特別,它甚至算不上是在哭,那是人的哽咽聲遇上強烈的壓制所造成的沉默。
在沉默與沉默之間,換氣里帶著的哭腔,才讓這聲音暴露了出來。
柏靈敏銳地睜開了眼睛。
她豎起耳朵,悉心聽著自己周邊的情形。
到處都很安靜,只有風吹過頭上的柳枝的聲音。
正當她幾乎要認為那聲音只是自己夢中的雜音時,又一聲帶著濃濃哭腔的換氣聲從不遠處傳來。
讓人想到那些舔舐傷口的野獸。
“誰在那里?”柏靈本能地站起身,向著哭聲的來源問道。
那顫抖的哽咽瞬間陷入沉默。
“誰在那兒?”柏靈又問了一聲。
“不要過來。”一個青澀的男聲答道,因為哭泣,所以鼻音還很重。
“哦,好,我不過來。”柏靈止住了腳步,沒有再靠近。
假山后傳來幾聲用力的咳嗽和哽咽,接著是深深的呼吸聲。
“你還好嗎?”柏靈又問道,晃了晃手里的牛皮袋子,“我這兒有水,你需要嗎。”
一陣輕微的腳步過后,假山一角伸出了一只手,“要。”
柏靈將水遞了過去。
假山后的那個少年很快接過,就在這一瞬,柏靈留心到他左手手掌關節處有老繭。
然后是飲水的聲音,那聲音很是迅猛。
“慢點兒。”柏靈忍不住說道。
又過了許久,所有的聲音都漸漸停了。
那個人也自己從假山后面走了出來,一面走,一面揉眼睛。
竟是個少年。
他身著一件天青色的長衫——這顯然不是宮人的裝束,頭上束著木冠,一支碧色的翡翠簪子橫貫其間,看起來風清俊朗。
這個人的年紀看起來比自己大,但又比柏奕小一些,也許是十四五歲。
在宮中遇到這樣的人,實在很奇怪。
“風吹砂入眼,疼得很,我就找個沒人的地方揉一會兒。”少年的手搭在一旁的假山上,手指輕輕點了點,似乎有些漫不經心,“你可別想多了。”
柏靈側頭望著他。
少年的眼尾仍是紅的,淚痕都沒有完全拭去。
這還需要想很多嗎?無非是受了委屈,尋一處無人的地方哭一會兒吧。
但柏靈還是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明白。
少年這才伸手將水囊遞回,“謝謝。”
柏靈看著對方伸過來的右手——不止左手的掌關節,右手食指和中指上繭也很厚呢。
這少年是個弓箭手嗎?
“不客氣。”她垂眸說道。
見她話不多,少年多少有些慶幸,但稍一轉眼,見她身后放著小桌案,又帶著水和軟墊,不由得有些好奇起來。
“你是什么人,跑到這御花園的假山后面做什么?”
柏靈指了指假山上頭,“我是在宮里當差的人,來御花園祈香。你又是什么人呢?”
少年笑了笑,有意無意地晃了晃自己腰間的佩劍,“我也是在宮里當差的人啊。”
柏靈望著他,以一言不發的沉默表達了疑問。
“嗯…我是御前侍衛。”少年終于正面回答。
但聽起來更像是一個臨時編出來的身份。
柏靈輕輕應了一聲,也不再問什么。
午后的風和煦地吹,春景里的日頭在天上緩緩地移。
而御花園里,百花含苞,水生潺潺,弱柳扶風而動。
兩人在這樣的風景中沉默以對…這個情景怎么想都有些不對勁。
柏靈覺出了不妥,往后退了一步,正要行禮告退挪個地方。
“你等等。”少年忽然道,“倘若有人向你問起我,你就說你沒見過,什么也不知道,明白嗎?”
柏靈回過頭,“為什么?”
“…”少年一怔,一時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問題。
為什么?還有為什么?
“小姑娘,你是不是新來的啊?”少年雙手抱懷,眼中帶著幾分好笑。
“是。”柏靈答道,“我新進宮不久。”
少年哼了一聲,臉上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
“怪不得,姑娘,我勸你一句,宮里是非多,你不要在那里裝戇。”
“哦,”柏靈的回應輕飄飄的。
“老先生教的那些個道理在這都沒用的。看不懂人的眼色,你今天在這里祈香,明天就會被人丟進百花涯,你信不信?”
百花涯…
這個名字柏靈沒有聽過,但見眼前的少年表情古怪,可見也不是什么好去處。
“我實話實說,為什么就是‘裝戇’了?”柏靈問道。
這個問題著實讓少年笑了起來。
問出這個問題,本身就很裝戇。
但偏偏今日他有閑情,完全可以和這個小宮女杠一杠。
“我,”少年一掀衣擺,一腳踩在了一旁的假山上,作出一個頗為霸道的姿勢,“怎么看,地位也比你高吧。”
“嗯。”柏靈點頭。
“那你還問那么多為什么,乖乖聽話就是了,萬一真遇上什么事情,把我牽扯出來,還有你什么好果子吃?”
少年說到這里,笑了兩聲。
“你啊,既然是新來的,那要多磨練磨練才好,上面的話,要聽。”
柏靈看著眼前姿態瀟灑的少年,稍稍歪了頭。
“怎么,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少年問道。
“我這些日子都會在這里祈香。”柏靈說。
“嗯。”少年略略皺眉,她忽然說這個干什么?
“若有人為非作歹,被人看見潛入了御花園,旁人當然要第一個過問我。”柏靈平靜地說。
少年點了點頭。
那是自然…等等,少年抬起眼,誰為非作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