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鴛的眸子略略暗了下來,她嘆了一聲,“你別這么問…要是被娘娘聽到,她會傷心的。”
“我只是驚訝,她怎么會用那么激烈的方法,來洗清娘娘身上的流言…”柏靈的聲音也很低,她回轉過身,望著寶鴛依然有些紅腫的臉頰,“寶鴛姐姐還疼嗎?”
寶鴛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便綻開了笑顏,搖頭道,“早不疼啦,別看我臉上浮著血印,這都是散出來的淤血…這會兒可比早上好受多了呢。哎,說老實話,老夫人會這么做,也有她的苦衷。”
柏靈雙眉微動,迎著寶鴛的眼睛,等候她說下去。
寶鴛又舀了一瓢水,澆在柏靈露著的肩膀上,垂眸道,“我們老夫人姓常,‘平京常氏女’的故事,你以前聽過嗎?”
柏靈搖了搖頭。
寶鴛似是沒想到,眨了眨眼睛,又問,“那鎮遠將軍府的事,你總該聽過吧?”
柏靈還是搖了搖頭,“我平日不大出門,這是…很有名的故事嗎?”
“你這…”寶鴛的眉頭皺了起來,“哎,那我從頭說起吧。”
柏靈望著寶鴛,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在聽。
“要說起平京的常家,那其實比我們屈家的背景還要顯赫。因為從從太祖皇帝打天下的時候起,常家就一直是皇上的左膀右臂,開國之后就一直為大周鎮守西南。常家的男兒幾乎個個都自幼習武,十一二歲就跟著上一輩去戰場磨練,迄今為止,常家二十三代人里,前后出過六位國公爺,十三位大將,至于像少將、先鋒之類的前輩更是不計其數…”
“六位國公?”柏靈有些疑惑,“他們的爵位難道不世襲嗎?”
“當然不啊,”寶鴛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太祖爺定下的規矩,說是什么‘武將受封,二世而竭’,我是不懂啦,但反正,你要是想讓后輩永遠有太平可享,就不能有絲毫的懈怠。”
柏靈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算下來,老夫人是常家第二十一代的生人,當時常家已經連著幾代都是單傳,但在老夫人這一輩竟是突然開枝散葉——她上頭足有五個哥哥!常家人丁從未這么興旺,大家都覺得是好兆頭。”
柏靈望著寶鴛有幾分可惜的眼睛,知道她接下來大概要說一個“但是”。
“但是,”寶鴛的目光略略有些傷感,“承平二十四年,西狄突然猛攻我大周的西南一帶,老夫人的幾個哥哥,隨著她的父親一起上了前線,竟是…竟是沒有一個人活著回來。”
柏靈一怔,腦海里忽然想起柏奕先前和自己說的話來。
這便是…絕戶了吧。
“當時,老夫人原本有兩位嫂嫂正懷著身孕,可消息傳回來,那兩位嫂嫂竟都承受不住,連著一個月內先后小產,當時人人都覺得,常家這算是完了!”
寶鴛的目光又泛起了些微的神采,柏靈便知道,她接下來大概又要說一個“但是”。
“但是!”寶鴛的聲音忽然轉高了些,“誰都沒有想到,老夫人竟然自己一個人,去了當時內閣大臣,也就是我們老爺的府上。她既沒有找媒人,也沒有帶仆從,就一個人來了一趟屈府,也不知道和我們老太爺說了什么。反正隔天的時候,兩家要結親的消息就放了出來。”
柏靈想了想,低聲道,“老夫人這是…為常家找了個靠山。”
“可不是?”寶鴛給柏靈刮背的手都忍不住更用力了一些,“你是不知道,老夫人那幾個嫂嫂的娘家有多不是東西,常家在附近有百來頃的良田和山林啊,這邊人還尸骨未寒,他們就已經算計上等將來孝期一過,他們要怎么吃掉這些家產了!”
柏靈感慨地點了點頭,又道,“可人剛去世,即便老夫人要結親,不是也得先守孝嗎?”
“要不然說我們老夫人厲害呢?她自己備好了嫁妝,換上了鳳冠霞披,又雇了一群人敲敲打打,抬著花轎逛遍了城西城南,城東城北,最后繞到了宮門前,跪地求見先帝爺。
“先帝爺為常家的遭遇痛心疾首,連著幾日都吃不好,睡不好,一聽我們老夫人求見,當即就傳她進宮。可我們老夫人卻沒有動,她呀,從袖子里緩緩地拿出了早先時候就寫好的折子,遞給了當時出來迎接的公公,當著眾人的面,大聲道‘求圣上批復’!”
寶鴛說得神采奕奕,描繪的細節也越來越多,好像當時她就在現場看著一樣。
“你知道那折子里寫的什么?”寶鴛壓低了聲音問道。
柏靈配合地搖了搖頭。
“她在折子里寫,求皇上下旨,讓她和我們老爺即日成親!”
寶鴛望著柏靈,就差沒把“你沒想到吧?”寫在臉上,柏靈卻仍是微微側了腦袋,像先前一樣聽。
“第二年,我們老夫人就生下了大爺,當即過繼給了常家的大嫂,先帝爺當時又下了恩旨,將常家老太爺的爵位襲給我們大爺。常家這就算后繼有人了!那些個蠢蠢欲動的壞人全都落了個空算盤,你說我們老夫人厲不厲害?”
柏靈點了點頭。
寶鴛說了一個好壞分明,善有善終的故事。
但當時的情景究竟如何,只怕是比她形容的,還要復雜和危急。
寶鴛終于舒了一口氣,“后來,老夫人又生了二爺,生了我們娘娘。也是因著這個緣由,老夫人知恩圖報,這些年來一心撲在屈家的家業上,只盼二爺能出人頭地,也算她報了屈家當年對她的恩德。可現在二爺那個樣子,我就不說什么了,我們娘娘那才叫真的爭氣呢,她自小就騎射功夫過人,和我們老夫人年輕的時候是一摸一樣的。
“有一年秋場圍獵,皇上微服出巡,見我們娘娘又漂亮,又英氣,就故意騎馬奪了她的袖帕,結果我們娘娘反手就是一箭,皇上還沒反應過來,那袖帕就已經脫了手,被射在了不遠的樹上!那時候我們娘娘才十四…還不曉得是十五歲!”
“喔…”柏靈這次也忍不住驚嘆了。
“這事兒我們想起來都后怕!可偏偏就因禍得福,皇上對我們家娘娘一見傾心,次年就迎她入宮了。”寶鴛慨嘆道,“可惜我們老太爺卸甲歸田得早,老爺又是個一心玩樂的人,到我們二爺這會兒,屈家都不行了。娘娘出嫁那會兒我就跟著,她臨行前,當著老夫人和屈家的列祖列宗立下了重誓,說要助屈家重返榮光…哎,當時我什么都不懂,大家伙兒看著這一幕都在哭,真的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寶鴛還在滔滔不絕地講述著,眼中閃耀著對往昔時光的懷念,“…老夫人真是苦過來的人啊。”
柏靈雙目微合,低聲嘆了一口氣。
苦過來的人,有時候心是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