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一時側目,見柏靈直接將香爐搬出了屋子,而后重重地放在了地上。
這一放震起的灰燼與余煙,讓站在前面的宮人和老夫人一行都嗆得咳了起來。
婆子們掩著鼻子往后退了好幾步。
方才在屋子里談話時,香爐放在屈氏所在的里屋,和外廳之間隔著幕簾,屈修和老夫人尚且能夠忍受。
如今柏靈把整個香爐去了蓋子搬出來,又是另一番情景。
煙撲過來惹得屈老夫人連咳不止,連連流淚,屈修上前一腳踢翻了還在冒青煙的鼎爐。那銅爐滾了幾滾,香灰連著特意填置的黑土一起全翻在了地上。
這黑土很不一般,是屈家專門從東林寺采買的佛土。據說拿它填滿半個香爐,而后再點佛骨香,可催出香氣中的精華——屈老夫人為能求一抔佛土,在東林寺連點了一個月的長明燈,不知花去了多少金銀,才感動了幾位老師父,為她從山上的風水寶地掘來了這一捧。
婆子們最是知道這個,連忙心疼地上前去收拾。
屈修奮力揮袖,這才勉強驅散了眼前的煙。
里頭屈氏也聽見了外面的動靜,打發寶鴛出來看著,免得再起什么不得了的沖突。可寶鴛才走到門邊,就望見了這一幕,她心中的震驚已是無以復加。
屈老夫人無心其他,拄著手杖連連捶地,心疼地望著婆子們那邊,連聲道,“快…快!沾了灰的灑了就灑了,剩下的趕緊放回香爐里,可別染了塵世的俗氣!”
“你在干什么!真是反了天了!”屈修眼睛被熏得有些紅,怒視柏靈道,“老夫人說話,什么時候輪到你插嘴?”
柏靈捂著口鼻,冷聲道,“我在救人性命。”
“我妹妹的性命,不需要你這種賤婢來救!”
“那你就想錯了,屈大人,”見青煙散了許多,柏靈索性也放下了手,她冷靜地答道,“我是在救我自己的命,還有我父兄的命。”
這一句話說得在場幾人都是一愣。
柏靈下頜微沉,垂眸道,“您二位要是以為我是為了攀龍附鳳來接近貴妃,那未免太小瞧了我,也過于高看了自己。有一件事不妨告訴二位,昨日在御前我與皇上立下了重誓,倘若治不好娘娘的病,我柏家三人就以性命相抵。”
“你們屈家的榮辱有漲有落,榮耀從不會擔在哪一個單獨的后輩肩上。我不一樣,我在這世上就只有一個爹,一個哥哥。我肩上的擔子沒有人能幫我扛,所以今天,我也把話撂在這里。”
柏靈深吸了一口氣,“只要我還奉皇命在承乾宮待了一日,就不會讓任何人,用任何手段,傷了貴妃一分一毫。”
柏靈頓了頓,雙目微合,“我這么說,老夫人和屈大人,能聽懂嗎?”
不知為何,聽著柏靈說的話,站在屋門后頭的寶鴛已忍不住落下淚來,可她還是死咬著牙,眼望著外頭的情形不讓自己發出一點兒聲音。
像今日這樣的激烈爭執的場面,她不知道已經有多少年沒有聽到過了。
自貴妃病后,承乾宮里人人自危。底下的宮人不知多少偷偷走著關系想調去別處,這山望著那山高,只想早點兒甩脫了這里的苦差事。
剩下沒本事打通關系的,哪個不是知輕曉重,看人眼色的人精,以至這承乾宮里到處都是順和景象,人人都那般唯唯諾諾。有些話她早就想說,但她沒有那個身份,貴妃也不會讓她開口。
如今柏靈在外的一聲聲,一句句,幾乎像一把重錘,把她心里早想敲打的那面銅鑼砸得哐哐響!
她望著柏靈,忽然就生出了許多的好感與贊嘆——這一番話下來,寶鴛早已聽了個明白,這個柏靈其實和她一樣沒有退路。她們不會、也不能有其他靠山,屈貴妃是她們頭上,唯一的一片云。
屋外,屈修一聲冷嗤,“壓上了性命,是你們咎由自取!你那個庸醫爹差點害得我妹妹香消玉殞,這才想著把你也送進宮來拖延抵罪,你的這點伎倆,還能瞞得過誰!?”
柏靈也笑,聲音還是那么平靜,“方圓百十里的鄉縣,恐怕還沒有哪個醫官比我爹聲望更高,你說他是庸醫,請問你算老幾。”
屈修眼睛蹬得滾圓,“你——”
“好了!”屈老夫人用力地用手杖頓了頓地。
她重新審視了眼前的小姑娘,臉上浮起了寒凜的笑意,“說的天花亂墜,也不知道是幾分虛情,幾分假意?”
寶鴛的心忽然提了起來,自家老夫人的雷霆手段她素來是清楚的。
柏靈隱隱感到屈老夫人那張笑臉后另有謀劃,直截了當地問道,“那老夫人想怎么樣呢。”
屈老夫人笑了笑,“這佛骨香用法繁多,要祛了這承乾宮里的邪魔之氣,也確實不必非在內宮熏治。只是另一番法事耗費的心力更多,更磨人罷了,你既口口聲聲說要為貴妃守著這承乾宮,那…倒也好說了。”
兩個婆子面面相覷,眼色里透著等看好戲的幸災樂禍。
屈老夫人接著道,“若是讓貴妃每日浴煙,那在宮里待一個時辰就好;不過這個活計也可以交給其他人去做,只是時間上略有些變化。”
“嗯。”柏靈點頭,示意自己在聽。
“這個人要抱著十三支點燃的佛骨香,到一處有土、有水、有風的地方靜跪…”
寶鴛聽著略略放下了心,有土、有水、有風的話那必定是在室外,每天熬上個把時辰雖然累,卻也不算太苦的差事。
屈老夫人笑了笑,又接著說了下去,“…一日要跪滿六個時辰,連著十二天,每次跪前跪后都要沐浴更衣,跪時不能飲水進食。按慈恩大師的說法,這便是素人的供奉了,有大恩德。”
寶鴛倒抽了一口涼氣,所謂“略有變化”,竟是從一個時辰直接變成了六個時辰!?
寶鴛連忙用冰涼的手背去敷已經腫起來的眼睛,這個時候她必須出去為柏靈說話了!
柏靈臉上的神情沒有變,只是側目望向了庭院里的枯枝斷欄。
要破了這位屈老夫人的刁難倒也不難。
往近了說,可以去太醫院,前朝正在爭議貴妃的病癥,這時候千頭萬緒的,斷不會突然接受什么“天病”的解釋;
往遠了說,可以去找皇上,直接去把那個東林寺的慈恩大師請過來對峙,他要敢夸口找個人跪上十二天就能治好貴妃的病,那十二天之后就是他的死期。
但來時黃崇德的面容,忽然就闖進了柏靈的腦海。
“這里不比別處,一小點風雨也能催成大浪。”
“你要牢牢記著自己進來是為了什么。人要記得自己的初心,也就不會旁生枝節,走上岔路。”
柏靈微微顰眉,走上岔路嗎…
那似乎,也有其他轉圜的余地。
就在這片刻,屋里頭的寶鴛終于調整好自己的狀態,無論如何她都要為這個新來的妹妹爭一爭了!
可才踏出門檻,她就看見柏靈已經向著屈老夫人欠身。
“既然老夫人堅持要這么做。”柏靈的神情看起來還是那么平平靜靜的,“我愿意為貴妃代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