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侍女態度堅決,柏靈也便暫時作罷。她對寶鴛詢問了許多細節,譬如娘娘近來是否有晝重夜輕之感,是否早晨醒來情緒特別低落,而到了下午、夜間,這些感受又會出現些微好轉,云云。
這些問題讓在座之人都有些意外,她說的這些癥狀…似乎有些過于細致了,沒有哪家大夫在連病人都沒見著的時候就問這些。
但寶鴛越聽,眸子越亮,她不時點頭,說一兩聲“對,對…是這樣”。
如此,柏靈便進一步問,可否將她剛才的話全部轉述給娘娘,以作確認。
寶鴛沒有多說什么,提著裙擺就去了里間,出來時臉上帶著些驚訝的笑意。
“娘娘說是的,她每日醒來都覺得昏沉,也不愛動,過了午后才勉強能吃些東西,有時在床上躺得累了,只在傍晚時才下來走走——也只有這時候才有心出門。”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柏靈身上——怪不得這姑娘在御前請求,要在申時后再來!
柏靈又問,“娘娘是否會覺得腦子比從前慢,記性也差了,偶爾會有緊張不安的情緒。即便是過去極喜歡、極喜歡做的事,如今想起,也提不起絲毫興趣?”
寶鴛立刻答:“是了!”
柏靈伸手做出一個請的動作,“麻煩也請進屋,再確認一次吧。”
“好。”寶鴛再入里間,出來時,又肯定地答道,“娘娘說,若不提這一句,她倒是沒想起這一茬事情來。往日里最愛縫制舞衣,如今是半點做這些事情的力氣也沒有了,也不想看。”
柏靈抬起眼,“請問娘娘有這些情況,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事?”
寶鴛:“自然是半年前,太醫們都知道。”
柏靈搖頭,“半年前娘娘是在產后持續失眠,才想到要找太醫瞧瞧的吧。真正每日郁郁寡歡、覺得周遭了無生趣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可否請姐姐幫我再問一問。”
不一會兒,寶鴛款步走出,嗓音清脆地對柏靈道,“姑娘,我家娘娘有請。”
王太醫先是一驚,“什么?”
寶鴛抬頭直望著王太醫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重復道,“王太醫沒聽清楚么,我家娘娘請柏靈姑娘一個人進去說話。”
王濟懸與周遭之人面面相覷,眾人都一臉的震驚,緊接著就炸成了一鍋粥。
“這…這成何體統!這女子師承不明,怎好這樣冒失,讓她一個人進屋去!”
“是了,若非情急,從來也沒有進后妃里屋的道理!”
“請娘娘收回成命!在外我們這些老臣還能幫忙盯梢,若是讓她一個人覲見,萬一說了什么荒唐的話——”
“我看你們說的這些話才荒唐,”寶鴛噗嗤一聲就笑了出來,她插著腰站在最前面,“你們是男人,當然不能進娘娘的里屋,可這位就是個小姑娘,還能荒唐出花兒來?”
一旁袁振立時繃著臉咳嗽了一聲,寶鴛略作收斂,可她看起來似乎并不買袁公公的帳,而是帶著幾分戲謔向袁振那邊拋去了話頭,“袁公公,您是這宮里的老人了,不如您來拿個主意?”
袁振怎會聽不出這侍女話中的揶揄,但他仍是茫茫然地望了對方一眼,笑道,“娘娘都下旨了,哪里還輪得到我拿主意?”
說著,袁振便看向柏靈,“娘娘喊你呢,進去答話吧。”
“且慢!”屈修站了出來,低聲喚了一句,“袁公公!這恐怕——”
屈修還未說完,一旁袁振已經輕笑道,“屈大人寬心。”
“公公,我是怕——”
屈修沒有說完后半句,袁振已經給了屈修一個眼神。
“什么人做什么差事,”袁振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慢,“屈大人也不要太多心。來路上該說的,該叮囑的,灑家一句也沒落,接下來娘娘怎么樣,還是要看各人的福分,您在這兒急得跳腳,也沒用啊。”
屈修氣得說不出話。
這個柏靈,進來之后,既沒有切脈,也沒有問屈氏的身體,反倒一直在問屈氏的心情如何、感覺如何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萬一一會兒她手下沒有輕重,把一些不該說的話落在了紙上,豈不是落了大把柄?
但見袁振氣定神閑,屈修也不好發作,只能一起站在外面等。
柏靈站起身,回頭望了人群中的父親和哥哥一眼,對他們笑著點了點頭,而后便徑直進了屈貴妃的里屋。
里屋和外間之間,隔著三層厚厚的垂簾,也因此隔絕了一部分的聲音。屋子里的靜,外頭吵,因而在屋子里很容易聽見外面在說什么,外面卻不容易聽見里面的情形。
再往里走,柏靈第一次在這樣近的距離下見到貴妃。
屋內光線很暗,貴妃又隱于紗帳之后,什么都看不真切,但那個隱隱的輪廓已經顯露出一種少見的美。
屈氏的天鵝頸微微低垂,像因不堪花朵的重負而被壓下的花枝。
透過紗帳,屈氏望向柏靈,“你就是,那位一直在為太后治病的伴侍嗎。”
柏靈心中微沉,沒曾想進來之后聽到的第一個問題就如此刁鉆,她平靜答道,“回娘娘,民女不知娘娘在說什么。”
屈氏笑了,“你年紀小,嘴巴倒很嚴…抬起頭來。”
柏靈站起身,走近了幾步,再次跪了下去。
屈氏的聲音很輕,“既然說一定要面詢,而今見了面,又為什么離得那么遠?”
寶鴛在后提醒道,“娘娘是喊你平身呢。”
柏靈這才抬頭站了起來,她的目光恰好能夠平時臥榻上的屈貴妃。
那紗帳中伸出一只手,輕輕撩開一隅角落,寶鴛立即領悟了屈氏的意思,上前幫她將紗帳綁在了兩邊。
這大概就是美人遲暮吧。
柏靈望著屈氏。
盡管已施以粉黛,屈氏兩邊眼眶下的青暗也依然無法遮掩,隔紗時如同的花枝的脖子近看時帶著許多道細紋,那雙無事三分笑的眼睛盈著血絲,眼皮還有些腫脹——只怕今日也是哭過的了。
才二十七歲的屈氏,如今看起來已有三十四五的光景,在她身上,已找不到半點幾年前宮廷夜宴上那個名動京畿的佳人倩影。究竟是抑郁癥奪走了貴妃眼中的生機,還是生育的負累至今沒有恢復過來呢?
柏靈一時,也不明白。
四目相對,見柏靈的目光竟無閃躲,讓屈氏心中多少有些意外,但這小姑娘目光溫和,又并不令人討厭。
屈氏喚她走到身前,“你是叫柏靈么?”
“是。”柏靈答道。
屈氏嘆了一聲,握住柏靈的手,低聲道,“我若是有這樣的一個女兒,就不會讓她卷到這樣的事情里來…你父親好糊涂。”
柏靈順勢靠坐在屈氏的榻上,“娘娘為什么這樣說?”
屈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望著不遠處的一個花瓶,低聲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這一病與以往大不相同,身子,腦子,都像被抽空了一樣…御醫也全然查不出究竟是哪里的問題,藥開了一副又一副也沒有好轉…”
屈氏笑了笑,“怕是…再起不來了。”
寶鴛忍不住插嘴道,“娘娘!”
屈氏笑望了寶鴛一眼,然而柏靈分不清那究竟是笑,還是屈氏早已經習慣的,某種面具似的表情。
“你年紀還這樣小,”屈氏又看向柏靈,輕聲道,“以后小心一些,不要讓自己卷到這種是非里來。”
柏靈試探地問道,“娘娘是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