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益倒是沒想過還會看到茉族人的流淚。
“咳,咳…”胸口有些疼痛,他忍不住咳嗽兩聲,不過并沒有好轉,倒像是更為劇烈了,甚至于咳出了絲絲血跡,整個人也顯得更為虛弱。
書雨看不下去,擦了眼睛回身責備說:“剛喝了藥,你起來做什么?快去躺著吧。”
顧益有些嘆息,“本來這世界就沒那么多好玩的,我身邊缺了無線網是多痛苦的事兒你都不知道,現在還把我關在這里。”
“你對我說這些也沒有用的。”書雨伸出手掌,倒有柔和溫暖的靈氣,緩緩托起顧益的身體后將其放到了床上,“如果實在無聊,那就只能說說話了。”
這傷好像是有些厲害的,那時候和輕風的戰斗已經到耗盡最后的靈氣,受的傷容易深些,主要是防護能力弱了,就像,職業運動員在連續比賽肌肉疲勞之后,總是容易受傷。
好在顧益的身體結實,性命倒無大礙。
“那就聊聊你為什么哭吧,”顧益的聲音總是有點兒有氣無力,“我平時是話多的,你是話少的,不過今天我這副模樣,實在說不動,不如就聽你說。”
書雨端坐于床邊,低垂著眉目,她大概也不是特別擅長處理這樣的事情,但對于與顧益說話倒也沒那么反感,理由她剛剛其實和谷白瓷也說過。
“其實…此番認識你倒是我的運氣了。”
“難得的好話。”
兩人都淺淺的笑著,“宮主也是這么認為的。我們都覺得你是可以理解茉族苦難的人,雖然…也沒有多么君子,但這份理解殊為不易。”
“是不易,”顧益倒有些被夸的不好意思,謙虛說道:“不過真正的理解做到是很難的,我只是能從你們的角度出發,把宮主和你做事情的邏輯理順,但刀子沒有割到身上,永遠不知道多痛。”
“有的時候,我也覺得你和宮主太過矯情,現在想來也是我過的太好,沒有看過那些一旦被制伏的茉族女孩兒的境地…咳,咳…”
顧益擦了擦嘴繼續說道:“那日我去看了谷家村,我才知道宮主和你的心思,你們想要的不多,只是和別人的不一樣。你們想要的就是安寧平靜的生活,哪怕窮困一些,可若能遠離人性的丑惡,那又有什么好可怕的呢?”
書雨的嘴唇微顫,心思被說中之后,一時間再難言語什么。
“剛剛哭,是因為我又想到了身為茉族給我帶來的…算了,反正你是瞧事情瞧的清楚,理解我們是你的慈悲,不過宮主說的你,你不喜歡茉族,而更喜歡舒樂,還有你剛剛提到的叫無線網的姑娘。”
“什么?叫無線網的姑娘?”顧益一聽,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到自己又咳嗽受罪。
書雨有些囧,問道:“你別笑了,我說的可有不對?你自己講的身邊缺了無線網是多痛苦。”
顧益更忍不住不笑,最后是咳紅了臉,牽扯的傷口有些疼痛了,這才強行忍了下來。
叫無線網的姑娘,
真是太會聊天了。
“那她是誰?從未聽你講起過,可是特別重要?”書雨一口問出。
顧益失笑著搖頭,有些滑稽的樣子,“重要是真的特別重要,沒有了它我不習慣了好久好久。不過那卻不是一個女孩兒,更像是一種玩樂的戲法。”
“戲法?怎么玩?”
“怎么玩解釋起來就比較復雜了,等我講話可以講的利索了,再告訴你。”
“喔…”
書雨到底還是很少和人這樣子講話,說完了就不知道再該說些什么,令顧益忍不住笑著搖頭。
大概女神都這樣的,從來不會主動找話題。
想了想,他問道:“剛剛是宮主和你說了什么,讓你又覺得自己身為茉族很是無奈,一時心中酸楚,所以哭了?”
“嗯,這方面倒是羨慕舒樂多一些。”
顧益調笑著說:“舒樂其實也羨慕你。”
“羨慕我?”
“羨慕啊,她是廬陽院的大師姐樣的人物,平時都要端著,要有她這個身份該有的儀態,但是她總歸也是女孩子,見到你膚如凝脂,腰若約素,當然羨慕。”
書雨知道這些,她卻不這么認為,“修仙修到最后便是請求上天的認同,融入這世界,外貌品相并沒有什么大用,不過都是我們俗世凡人欲望,擾了自己。”
“我不這么認為,修仙就是要泯滅七情六欲?見到好看的心如止水,嘗到好吃的無動于衷,不悲不喜?那便是石頭啊,假若這是仙,我便不為仙好了。而且,我認為這并非仙。”
“那什么是仙?”
“你這個問題問我,我比你實力還弱呢。”這是開玩笑的說法,顧益實際上也是有著自己的思考的,他說:“在我的想象中,我從不覺得仙是神圣不可觸碰的,數百年前有詩仙、酒仙,酒仙肯定是很好酒的吧?這不就是口腹之欲。所以仙應當沒那么神圣,那種境界或許依舊是人,只不過是到達了極致的人。”
書雨稍加思索,又問道:“那你說惡人呢?像是墨齒那樣的人,他是怎么悟的道?”
“天地并無善惡,就像靈氣,它如此神奇,卻難說是惡、還是善,我之所以覺得茉族不好…”
“沒關系,你講就是,宮主聽不到。”
“好吧。”顧益大約是想坐起來,躺著著實有些難受,喝了一口熱茶之后,他緩緩說道:“人間圣人、夜間妖邪,有生靈的都想悟仙,而天地并不分善惡,善有善的規律,悟到可成仙,惡有惡的規則,悟到可成魔。仙和魔對于天地來說是一樣的,仙不會讓天得益,魔也不會讓天受損。”
“因為自古以來,仙很多,魔也很多,而天始終在那里。生靈悟道為的是自己,心有善果,成仙,心有惡念,成魔,但是仙和魔本質并無不同。一切皆在我心,然…”
“…世間悲苦遭遇,茉族人大多經歷的多,人性丑惡不仁,茉族人大多看的多,所以我說茉族不好,便是覺得你們這樣的心境,修為越是強大,最后的結果可能越靠近魔,”
“當然,我不是道德無瑕的君子,你們也是無奈,只是從我的角度來說,更喜歡與善良一點的人相處。”
顧益說這些話,不是在撩妹,攪動小姑娘的心思,
他是真的絞盡腦汁的想要讓人能把他放出去。
傳達的意思是:我很理解你們,但我不喜歡和你們搞在一起,咱們是朋友,好聚好散最好了。
“天地不分善惡,天地就在那里…”書雨略作沉吟,“你的確是修仙的天才,難怪乎宮主想要留下你。”
“這…”
顧益無力,他直接又躺下來,“到底有什么辦法能讓她放我走呢?不如我答應她過段時間再回來?”
這話說的,書雨都不知道他是開玩笑還是犯傻。
“這么些年來,宮主放出去的人寥寥無幾,便是十八樓主,他大概并非不是宮主的對手,不過大雨宮他依舊是出不去的。”
說起來這個顧益也是很好奇,“既然可以打的贏…”
“你是說逼?”書雨搶著把話接了下來,但是搖頭說:“逼不了的,十八樓主不會對宮主出手。”
“這是為何?”
“因為愧疚吧。”書雨見他好奇,便也大方的講給他聽,“這些也都是村子里的人說與我的,你知道了可不要在宮主面前提。”
顧益說:“好。”
不必做什么保證,初見時書雨對他還沒有那么多的信任,不過現在直說一個好就夠了。
“是很久以前事了,那時候宮主其實不在離國,而在許國,她和谷家村子的人都是許國人,如同一般的茉族女子一樣,宮主開始修煉之后容貌就發生變化,但是如果沒有人告知于我們這是‘茉族的標志’的話,我們自己也是不清楚的。”
顧益點點頭,“最初的日子應該開心的吧,可以變好看。”
“嗯,宮主的運氣也好些,她私下拜的老師很好,學藝的那幾年里,那位老師沒有把茉族的苦難告訴她,只是用心傳授,并讓她每日都要帶上面紗,宮主一開始并不知道為什么,直到老師父犯了病,走到生命的最后,在那彌留之際,她把一切都告訴了宮主。”
“現在想來那位老太是好心,可宮主長到她死之前都對茉族所遭遇的一切沒什么概念,更加不覺得有什么危險,所以沒想過躲藏,直接收拾細軟回到了谷家村,一切就從那里開始變了…”
“…起初只是一種流言,村民們都說宮主變的像仙女一樣,周圍不知世事的樸實人甚至就當她是仙女,但流傳的多了,知道什么是茉族的人也就來了,后來者心思并不單純了,初時惡人不知宮主能耐大多鎩羽而歸,不過陰鷙小人實在難防,宮主被傷了,拼命逃走。”
“自那之后,宮主知道自己不能待在谷家村,那不僅害了自己,也會害了村民,然而老師父去世,谷家村又不能回,無家可歸之后,宮主就去查了關于茉族的種種,才知道原來她的確出生在許國,但世上還有茉國,只不過茉國已經滅于戰爭之中。”
“于世間不斷輾轉,終于有一日,在廬陽城的郊外,宮主碰上了一個人,十八樓主。”
“彼時的十八樓主壓根沒什么才能,只是一個憧憬著廬陽院的少年孩子,然而孩子單純堅持的模樣打動了宮主,她去了廬陽,找了廬陽院。”
顧益也想到,月余前,葉小娘也曾和他講過,在小時候她曾在廬陽見過大雨宮主,“她應該是一到廬陽不久,就滿城皆知了吧?在那里一定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所以導致她殺死許國眾多皇子。”
書雨閉上眼睛,“是現在許帝做的,也就是當時的儲君。”
“許帝?”
“許帝也許是你們的皇帝,不過他是個十足的小人,道貌岸安、無恥卑鄙、貪色成性。他自小時聽過茉族,便一直留在心里,聽聞宮主進城,立即化名為一位姓楊的公子接近,你想,儲君看上的,廬陽城的其他人不就是看也不能看了?”
顧益點頭,是這個道理。
“所以在廬陽的最早時候,宮主非常開心,以為找到了一處人間凈土,她說除了那位姓楊的公子總是很煩以外,一切都好,許帝大約也知道茉族的女孩子性格比較烈,所以頗為耐心,這份耐心持續了兩年。”
“兩年,沒有讓你們宮主喜歡上她嗎?”
“這怎么可能?”書雨帶著鄙夷的語調,“宮主那時的心境大部分和普通女孩一樣,當然也想過找一個才能人品俱佳的,許帝偽裝得了人品,偽裝不了才能,他對于修仙一點兒悟性都沒有,宮主壓根瞧不上,所用的理由也是這個,就說他沒有修仙之能。”
“這位當時的儲君一直記著這句話。后來十八樓主雪夜悟道,老皇帝在他入院之初即受封樓主,廬陽城人人皆知。”
顧益猜測:“莫不會是他看真有修仙大才的人出現,著急了?”
“嗯,許帝準備用強迫的,更為歹毒的是,當時他在已經很難見到宮主的情況下,利用儲君的身份叫十八樓主誘騙了宮主前來。”
聽到這里有些敏感了。
“所以成還是沒成?”
書雨一直沒停,但說到這里不繼續講下去了。
顧益堅決不認為自己是渣男,他只是想要聽故事而已。
“這問題我不能問么?”
“可以問。”書雨眨著眼色,“所以…你說不喜歡茉族是假的吧,不然,你為什么關心這個?”
顧益:“我是為正義發聲,心中擔心有無恥之人傷害了宮主!”
“那可是你的皇帝。”
“去他媽的皇帝,我才不給他盡忠,回去我就換了他!”
“你這人,離經叛道、不守規矩,很多想法也奇怪的很。”
“咱還是說故事吧。”
書雨陷入回憶之中,“那應該也是一個雪夜,宮主萬沒想到騙自己的是十八樓主,更沒想到這位楊公子存了這樣的心思,大許的皇子確如禽獸一般。所用的手段甚至包括下毒…宮主說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一刻許帝的瘋狂之狀,
“你別一臉擔心的模樣,十八樓主沖進去救了宮主,但宮主已經心灰意冷,自那之后離開了許國。而十八樓主因為得罪了儲君,所以在廬陽院的三年,他幾乎都沒怎么在里面待過,許國一直給他很危險的任務,去大涼殺大將,到離國殺第一高手,那時候他可沒有蕓圣之能。”
“所以與其說是公主困住了十八樓主,倒不如是他自己來的。他覺得是自己將宮主勸進了廬陽,也是他置宮主于險境。”
顧益陷入了沉默中,這個故事聽起來便是一個茉族的人在不知自己身份時一步步的見識到人間丑惡的故事,
“你是不是覺得,宮主不該對許帝做那樣的報復?但我覺得宮主做的對,如果傷害已經成為事實,那么不管殺多少許國重要的人,即便把許國滅了,對宮主來說又有何意義?”
說實話顧益剛剛還真的那么想。
不過聽書雨這一番話,他略有震驚的同時也是認同了,“是許帝對不起她。”
“那你呢?”
書雨一愣,“我?”
“對,”顧益問道:“你又是如何的遭遇?”
姑娘唰一下站起來,“今日說的已經夠多了,下次我再來與你聊天吧。”
這什么人呀,說別人的秘密噼里啪啦的,輪到自己就這樣?
太過分了。
“哎,那你別走啊,或者你再叫個其他人來,不然我躺在這兒還不無聊死?”
書雨側過身,“說起來,那長腳貓不是要為你殺敵?顏狼還天天鬧著要和你玩,怎么都沒來看看你?”
顧益撓撓頭。
“大雨宮沒有什么特別好的人,這些年來,他們換過不少玩伴,你也不過是個過客,不要太信任他們了。”
顧益覺得或許是她偏激了,辯解說:“十八樓主說,他們害我沒什么好處。”
書雨淡淡回道:“待你好也沒什么好處。”
“其實我覺得大家都不壞,我并不求得所遇到的人要對我掏心掏肺,就像舒樂,她要為廬陽院活著,那兩個人要為玩活著,誰也沒有必要為我活著,只要不害我,就都是很好的人,因為我也不會為他們活著。”
“你待人,倒是寬容。”
“僅僅是多多替別人考慮一下罷了,就和書雨你一樣,沒有害我之心,因而我亦覺得你是很好的人。”顧益輕聲言語,“但我想你一定有更為重要的東西,我不能因為你沒有把整顆心都掏給我,就覺得你不是個值得交的人,那便是笑話了。得一顆真心,何其難也?”
這番話說的書雨又重新認識了他,對于長腳貓和顏狼,她作為旁人多替顧益感到一些怨懟的,但似乎自己又被說服了。。
“那你會想要么?”
顧益小手一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