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舊巷殘垣壁,
龍藏虎隱一盤棋。
警世微言有恒在,
告戒諸君莫背義。
一座古城的故事,很顯然不會只有私鹽販子和少年俠客那么簡單。
城是一本厚厚的書,看得懂的人會喜不自勝,看不懂的人會無聊透頂。
但洛陽,絕對不會是一本讓人失望的書。
在這座城中,任他一草一木,都是有故事的。就連那老舊衙門外剝落的墻皮,都印證了不少悲歡離合。
墻壁會見證故事,而人更會。
就比如,在洛陽城衙門外,常年游蕩著一個顛僧。
之所以叫他顛僧,是因為他瘋了。
他會拿著他的破碗,翻過來當做木魚來敲,口中還要念念有詞,說著一些胡話。
若是有人近了,卻又聽不清他到底是念得什么咒語了。
于是大家便笑,說,和尚,你來段經吧。
顛僧也笑,說,我的經只度死人。
若是脾氣好的圍觀者,拂袖而去也就算了。若是圍觀者有些地痞流氓,那么顛僧這一頓打是免不了的。
更何況,顛僧在被打時從來都要說,哎呦,別打了別打了,再打要死人了。
然后地痞流氓就停下手,問他,改了么?
顛僧頂著他那鼻青臉腫的模樣笑了,說改什么?我的意思是,要是再打,你們就要死了,還勞我念經超度,就很煩。
于是又是一頓毒打。
后來,顛僧被打了幾次之后,有傳言說那些打他的地痞流氓,真的死了。死因不明,都是半夜三更,各個伸脖瞪眼像是被人掐死的,但是身上沒有一丁點傷。
于是就有人傳說,這顛僧其實是個神僧,本是來凡塵中度化世人的,結果在凡間迷了路,找不到回去五臺山的蓮花寶座了。
更誘人傳說,這顛僧其實是個妖僧,白日里轉著瞅,看到命里要有災厄的人,就半夜里去索了他的魂魄,吸他的陽壽。
神僧妖僧,傳說一時風起云涌。誰人不喜歡這等茶余飯后的談資?風花雪月或是駭人聽聞,令人下身澎湃或是讓人腦后發涼的事物。上到黃帝,下到尤西,所謂八卦,無非這兩類罷了。
但這顛僧卻自在逍遙了,終是沒人敢惹他了。他也樂得清閑,每天兀自在那里念經打坐,就是不知道念得是哪門子經就對了。
這一念,就是許多年。沒人敢同他有半分言語。
然而這一天,一個女俠同他說話了。
夜里,月亮有銀盤子那么大,盈盈的一輪,照的到處都像是打了燈籠。
顛僧還是靠在衙門外墻壁旁,半夢半醒。
那小女俠就來了,站在他面前。
小女俠也就是十五六歲的年紀。
這種年紀本就是嬌艷如花之時,而那小女俠的樣貌,卻又如皎月初升、美玉拋塵。若是哪個男人不愛看,他定是瞎子。
顛僧看著那小女俠,笑了。
他卻不是因這小女俠長得好看才笑的,顛僧整天笑,不多這一次。
顛僧笑,是因為他認識這小女俠。
顛僧道:“你長大了,琴兒。”
蘇琴道:“你老了,慕巡峰叔叔。”
顛僧道:“你跟我說話,會死的。”
蘇琴道:“你不是什么神僧,也不是什么妖僧。你就是當年跟著我爹走遍大江南北,懲惡揚善的慕叔叔。”
顛僧道:“那是貧僧的前世。”
蘇琴道:“那你今生是什么?”
顛僧道:“一個被下了死咒的幽魂,不應活于世上的惡果,跟任何人接觸超過一刻就會害死對方的瘟神。”
蘇琴正要說什么,突然一陣瓦片碰撞的細微聲音引起了她的警覺。
她抬頭仰望,那樓宇和樓宇之間,有幾個身影如同鬼魅穿行于房頂,直奔她這個方向來了。
蘇琴低頭,望著顛僧問道:“那些和你說話說多了的人都死了,不是因為什么怪力亂神,而是因為…”
顛僧笑了,笑得很慘:“是因為那些人都被他們殺了。”
然后他無奈的舉起自己的破碗:“我好心提醒那些人不要和我說話,但就是沒人聽。”
蘇琴將披風后背著的長桿上的黑布一解,赫然是兩把丈八點鋼槍,槍身沒有一絲銹蝕,光滑锃亮得能映出月亮。
她說:“你知不知道‘他們’是誰。”
顛僧道:“不能確定,但大概能猜到。”
蘇琴道:“敢打么?”
顛僧道:“原本不敢。”
但他又站起身來,笑出一臉豪情:“但今日你來了,我就敢了!貧僧隱姓埋名,被這幫龜孫監視羞辱已有六年。我不怕死,就怕那些真相無人知。今天我就要當它一刻鐘的英雄!”
蘇琴從背上抽出一把長槍,扔給了顛僧。
那顛僧拿上了槍。
他手握長槍,緊閉雙眼。一個吐納之后,他再睜雙眼之時,兩眼中的神韻已經一如當年。
那個替天行道、生死看淡的錦衣衛頭目慕巡峰,回來了!
“嗖嗖嗖”幾聲,小巷兩頭已經落滿了黑衣人。
他們個個手持利劍,殺氣騰騰。
對他們來說,生的意義,就是帶來更多死亡。
慕巡峰與蘇琴背靠背。蘇琴在數數。
“一、二、三…七!一共七個,看輕功,身手都不錯。”蘇琴說了一個壞消息。
慕巡峰道:“你覺得打得過么?”
蘇琴道:“他們一起上的話,打不過,會死。”
慕巡峰道:“那怎么辦?”
蘇琴道:“我有個好友,叫王大王。他說,遇到強敵要聽從自己的內心。”
慕巡峰道:“什么意思。”
蘇琴道:“慫。”
說罷,蘇琴將點鋼槍在地上一壓,撐桿跳起就上了院墻,朝著來時的方向拔腿就跑。
慕巡峰一看,生怕自己跑晚了,也馬上上墻就走。
那幾個刺客愣了一下,也趕忙翻上墻頭追了過去。
慕巡峰勉強才能追上蘇琴,跟在側面大聲問:“你那好友王大王還說過什么?還有沒有對付這等情況的方法?”
“有!”
“怎么辦?”
“對面不是有七個人嗎?正好是葫蘆娃的數量。”
“什么是葫蘆娃?”
“王大王講的一個故事。故事的內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故事告訴我們的道理。”
說到這里,蘇琴突然猛地剎車,在屋粱上立著橫起大槍,然后突然向著刺客沖了過去。
“道理就是,面對數量較多的敵人,要想辦法使他們落單,然后逐個擊破!”
原本在院墻上奔跑,空間就只容一人站立。
七名黑衣人一齊追過來,肯定有一個站在最前面。
蘇琴一個回馬槍,對著追在最前的那個黑衣人面門就是一刺!
黑衣人未曾想到逃竄的敵手竟然也敢突然回身,忙舉劍格擋。
但這瞬息的疏忽已經足以致命,蘇琴那面門一槍乃是虛晃!
她左手抬尾,右手壓桿,槍身在突刺之中強行變軌,向著黑衣人的胸口扎去。
一槍命中!
一時間,透心涼、心飛揚,字面意義!
后面幾個黑衣人但見情況突變,急忙轉換陣型,從雁行變成半月,圓心對著蘇琴,極速靠攏,意圖包圍蘇琴。
蘇琴見狀,拔腿又跑。慕巡峰趕忙跟上 黑衣人輕功委實不賴,口袋陣向著蘇琴和慕巡峰收攏,眼見兩人就要三面受敵。
此時面前出現一座酒樓,一樓門口牌匾上書“醉三山”,二樓酒座三樓亭,好不巍峨氣派。
她沖慕巡峰使了個眼色,慕巡峰心領神會。
兩人輕功躍起,橫飛過街道,一頭撞開酒樓二樓窗戶沖了進去。
幾個黑衣人見狀,也沒貿然進入,而是分成三組繞到酒樓不同方向,意圖一同沖入酒樓,合圍目標。
兩組人剛剛繞去酒樓兩側,蘇琴和慕巡峰卻又突然從樓中跳出,對著街道上落單的兩個黑衣人就殺了過去,一人一個,纏斗開來!
兩名黑衣人見敵人又使出回馬槍戰術,早有準備。他們吹響口哨,呼喚同伴折返,合圍目標。
三招之內,必須決出勝負!
蘇琴大喝一聲,“換,九五!”
慕巡峰一愣,但旋即反應過來,“換,九二!”
說罷,兩人均是虛晃一槍,就沖著對方的方向,相向奔跑。
兩個黑衣人見狀,也趕緊向著一處追。
但蘇琴與慕巡峰即將相撞之時,卻沒有停下腳步!
慕巡峰舉槍壓身,一槍向著蘇琴刺了過去!
蘇琴躍身而起,飛身跳過慕巡峰,險險躲過這一槍!
而因蘇琴的遮擋,她背后的黑衣人沒有看清這一槍。當他看到蘇琴躍起,慕巡峰的鋼槍已經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而追逐慕巡峰的黑衣人本來盯著敵手的后背,卻不想敵人身子一壓,從上方飛出一個俠女,也是未料之時,一槍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一個完美的配合,各自掩護隊友的攻擊,轉守為攻,一槍決出勝負!
兩人收招,看到剩下的四個黑衣人已經追了過來。
他們交換了一下眼神,旋即繼續逃跑。
前面兩人在跑,后面四人在追。來到一個狹小的巷口,之容得一身通過。
蘇琴一馬當先進入小巷,慕巡峰回身橫槍,擋住來者。
巷子太窄,只容一人通過。黑衣人縱然有四人,但也無法一擁而上,竟然被慕巡峰擋住關口,無法通過。
黑衣人留兩人正面對敵,又趕忙派出兩人飛身上屋,準備跳到慕巡峰背后來個前后夾擊。
不想那兩個飛身上屋之人還沒站穩,就“啊、啊”兩聲慘叫,跌下地面,死掉了。
蘇琴從屋上飛身跳下。她早已在屋上埋伏多時了,就等著敵人試圖包圍慕巡峰時打個猝不及防。
剩下兩個黑衣人相互對望一眼,正面交手也已經不是對手,果斷轉身就逃。
攻守易勢,蘇琴與慕巡峰提槍便追。
那兩名黑衣人輕功了得,沒了圍殺目標的意圖,反倒是眼看就要追不上了。
慕巡峰見狀,舉起長槍,猛力投出。那投槍又快又穩,就像長了眼睛一樣扎透了一個黑衣人,把他釘在了地上!
慕巡峰對蘇琴喝道:“槍給我!”
蘇琴忙將鋼槍遞了過去。
又是一槍出手,如同游龍探海,向著最后的黑衣人飛去。
那黑衣人連忙閃躲,于空中閃身翻轉,險險避開。
但他身體已無法保持平衡,重重跌在地上,被慣性拉著在地上滾出去兩丈遠。
慕巡峰沖上前去,一把鉗住黑衣人的脖子,對著他怒吼:“說!你們這些年為什么不殺我?為什么跟我有接觸的人你們都要殺掉!你們是為了侮辱我嗎?
你們到底,是不是天理會的人!”
那黑衣人原本好似氣息奄奄,一聽到“天理會”三個字,突然暴起,反抓住慕巡峰的手臂,像惡狗一樣一口咬了上去。
慕巡峰吃痛,一拳打在黑衣人肚子上,手臂一振,將黑衣人甩了出去。
蘇琴拔出鋼槍,想要戒備那黑衣人,卻發現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靠近一模他頸部,已經死了。
這些黑衣人一般是某些組織養的死士。他們出行任務,口中都會有毒藥藏著。若是被俘,為了防止秘密泄露,就會咬破口中藥囊,當時便會毒發身亡。
等等,那他咬了慕叔叔…
蘇琴猛然回頭,但見慕巡峰面色在月光下也能看出晦暗。他手扶鋼槍,卻已支撐不住身體,緩緩跪倒在地上。
慕巡峰被那黑衣人舍命一搏,也中毒了!
蘇琴趕忙沖上去,她大聲呼喚慕巡峰:“慕叔叔,你撐住么,我帶你去找醫館!”
“別浪費時間!”慕巡峰用左手掐住右手的血脈,用全身內力延緩毒物擴散,但也只是緩了須臾死期。
當下他已是青筋暴起,汗如雨下。
他要抓緊時間交待遺言。
“琴兒…莫怪你爹…他當年不那么做,就會是另一個我…他也是為了你…”
蘇琴的大眼睛中,眼淚已經止不住地涌了出來。
她沒想到,她來追尋真相,居然給慕叔叔帶來了死亡。
“慕叔叔,你、你堅持住!我能救你,我能…”
慕巡峰搖搖頭。
“我,值了…你,好自為之。
你若是怕死,怕連累其他人…就別再查…”
說罷,慕巡峰一口黑血吐出來。蘇琴的哭聲在夜晚,顯得更加悲愴、絕望、無力。
“你若覺得真相被掩埋…要比死亡更可怕…那就去,查、咳咳咳,天理會…”
隨著慕巡峰說完天理會三個字,他徹底倒在了地上,如同石頭砸在地面。他雙瞳開始渙散,氣息逐漸消失。
他解脫了。
蘇琴就這樣哭著,看著慕巡峰死去。
她就這樣跪在慕巡峰的尸體旁,直到他冷掉。
然后她站起身,拿起鋼槍,從牙縫中咬出三個字:
“天!理!會!”
與此同時。
遠遠的牌坊上,一個久久立在那里的身影,飄忽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