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暖閣。
馮保輕聲輕語地對朱翊镠說道:“萬歲爺,奴婢已收到密報,張先生從江陵城走水道秘密進京。”
“好!”朱翊镠欣喜地點了點頭,“明日經筵都準備妥當了吧?”
“回萬歲爺,一切準備妥當。”
“于先生有什么意見?”
“他很高興,無異議,知道怎么講。”
“其實朕倒不關心他怎么講,關鍵他是發自內心支持朕的主張嗎?”
“這個奴婢就不大清楚了,反正嘴上表示支持。”馮保謹慎地回道。
“好吧,明日經筵事伴伴盯著些個。”
“奴婢知道。”
“哦,張泰征已經出發了嗎?”
“萬歲爺,他已經出發趕往山西。”
“那王大錘呢?”
“他也已經日夜兼程趕往歸德府。”
“好。”
朱翊镠一擺手示意馮保暫且退下。
從春分到冬至這段時間,除了三伏天的那一個月,其它每月逢二日、十二日、二十二日,都是經筵的日子。
這是每旬一講,叫大經筵。還有每日一講的,叫小經筵,簡稱日講。
經筵這個叫法始于宋代,置講官以翰林學士或其他官員充任或兼任。
后元、明、清三代均沿襲此制,而以明代尤為重視。
經筵是一項制度,是古代帝王接受教育的主要方式。經筵的制度化,其用意在于:使帝王的講學不致間斷,以致收到持之以恒的效果。
大明王朝尤為注重經筵,視講學為第一要事,然而講學一旦制度化后,便容易缺乏彈性而顯得僵化。
小經筵還好,除了內閣與禮部、翰林院等少數官員,余者概不參加。
但每逢大經筵之日,京城里的皇親國戚、大九卿、小九卿、翰林院侍講侍讀、十三道御史、六科廊都給事中,以及四品以上的官員,屆時都必須列班參加,入殿站在兩廂侍聽。
進講官講完了之后,皇帝還要按照循例,命鴻臚寺賜宴。
這頓筵席豐盛,且恩寵異常。不單參加經筵的官員們都能入席,即便這些官員的隨從家眷,甚至轎夫馬卒,都可以入席大快朵頤地享用。
吃了還不說,席面上剩下的菜肴以及點心,還聽憑官員們盡行帶走。
故而,有資格參加大經筵的官員們到了這一天,莫不歡欣鼓舞。
他們當中許多人趕去參加,與其說是為了“聽”,倒不如說是為了“吃”。
久而久之,在京城里因為這件事便有了一個說法,叫作“吃經筵”。
朱翊镠登基以來,一直想廢除這個形式大于內容的陋習,但要廢除的東西實在太多,登基以來確實也沒給官員帶來多大福利,所以暫時保留下來,當作是對在京大官大僚的一種獎勵。
除了這個方面的考慮,有時也可以利用經筵進講吹吹風。
就比如說這次,進講官便是朱翊镠特意安排的,于慎行。
是隆慶二年進士,那一年張居正主考,所以是張居正的門生。
因為張居正被清算時,他為張居正辯護而遭到萬歷皇帝貶黜,朱翊镠登基將他請回來,執掌翰林院。
盛傳于慎行為人忠厚平恕,襟懷坦白,不管對皇上、對首輔還是對同僚皆心胸坦蕩、真誠相待。
當然,于慎行也是一個相當有才華的人,他熟悉歷代典章,對明朝禮制建設有著較大的貢獻。他的文學造詣也極高,與馮琦并稱于世,不亞于當代王世貞,對后世有很大影響。
于慎行中進士后選為庶吉士。散館后授翰林編修。萬歷初年升為修撰,充當皇帝的日講官。
日講官原都是翰林院年高資深的學者充當,像于慎行二十多歲年紀便成為皇帝的老師極為稀罕。可見他的學識以及當時張居正對他的器重。
明日經筵,朱翊镠授意他進講《論語—微子第十八》,其內容看起來其實很簡單,區區三十幾個字。
“周公謂魯公曰:君子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所以。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無求備于一人。”
對,就這三十幾個字。
因為朱翊镠有心,所以讓馮保提前精心做了一番準備,包括于慎行將要在經筵上所闡發的論點。
舉行經筵的地方在大內文華殿。
次日。
眾多官員絡繹不絕而來。
發現文華殿令人眼前一亮,不僅修葺一新,而且殿前與殿后兩座門頭上各添了一塊匾。
前殿門匾上寫著四個大字:繩愆糾謬。
“咦?這不是慈圣太后娘娘所撰?”
立即有大臣認出來了,這是李太后擬就并書寫的。
李太后寫的是楷書,大有顏真卿筆意,只是古拙不足而秀麗有加,所以很容易辨認出來。
之所以寫“繩愆糾謬”四個字,大臣們想著除了警示,多半是因為前殿之側有一處附屬建筑叫“省愆居”——這名字是嘉靖老皇帝取的,意為反省錯誤,李太后由此而伸張其意。
后殿門匾上寫著十二個字:學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經。
仍是李太后擬就并書寫的。都知道佛宗與書法是李太后的兩大愛好。
殿內寬敞的大堂,共有五對峭拔高挺的木柱,每對光澤柔和的紅木柱上也都掛了一副制作考究的金字對聯。
當看第一眼時,便有人認出來。
“咦?這不是前任首輔張先生所撰、由現任首輔申先生寫就的嗎?”
“是,看,這一副:縱橫圖史,發天經地緯之藏;俯仰古今,期日就月將之鑒。就是張先生所撰。”
“是是是,就是,就是…”
張居正寫的聯句如果用詩人的眼光來看,都缺乏靈動氣韻,算不得上乘之作。但皇家自有皇家的風范,不求想象乖張,總以雍容確切為務。
緊接著大臣們又看到文華殿內御座的丹陛兩側,各有五扇圍屏,左屏上貼滿了天下文官職名,右屏上貼滿了天下武官職名——也是張居正所創。
意在若是有哪一個職官空缺,就會取下名字留下一塊兒空白,皇上看到空白就會追問何故缺額,并責成吏部官員物色合適的人選盡快補上。
這一波操作不禁讓參加經筵的官員紛紛猜測,皇上幾個意思?干嘛今兒個經筵處處提醒強調張居正?
似乎嗅到了一股不一樣的味道。
盡管從暹羅國進貢來的息香已經點燃了,散發出異樣的清馨,可似乎誰也沒有在意,而是都在想著朱翊镠今天經筵到底要干什么或講什么?
而且,今日的進講官是于慎行,誰不知道是張居正的門生?
如今朝中大臣都清楚朱翊镠與張居正的關系,可不是已經為張居正“死后平反”了嗎?這就意味著張居正已死——成為蓋棺定論的事實。
然而,心中盡管存有疑問,可好像也沒有一位大臣敢出言議論,哪怕竊竊私語都沒有,都憋在心里。
進講官于慎行來了。
他走上講案臺,擺好隨時下跪的姿勢。因為進講官進講時,必須一律跪在講案后頭,面對皇上,腰板要挺直,聲音要洪亮。這么做雖然要吃許多苦,但能給皇上當一名講官,卻是天底下文臣夢寐以求的榮耀。
無它,只因身為帝師,日后必定是內閣輔臣的首選。像高拱、張居正、申時行,王錫爵、王家屏這些人,曾經都做過皇帝的老師。
“皇上駕到——”
只聽值守太監一聲尖叫,隨后便見朱翊镠闊步而進。
全場頓時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