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軍制規定,常備軍由兩百萬“軍戶”提供。即每戶出丁男一人,代代相因不變。
設立軍戶的目的,既在于保證兵員的來源,又在于保障民戶不至于因戰爭動員而受征兵的影響。
這制度從一開始流弊便隨之而來。
因為民戶被編入軍戶,大部分出于強迫,即便出于自愿,常常也是基于權宜之計沒辦法。
以致于,各個駐兵的衛所剛成立不久,士兵逃亡與換籍的事件便已層出不窮。到后來,各衛所的土地,不少都被各軍戶抵押或出賣。
再加上常年以來,除了北方,絕大部分地區都太平無事,因而一個衛所的實際兵員,往往比編制的少得多,在退化最為嚴重的衛所中,竟只有規定編制的百分之二三。
而且有限的士兵還常常被軍官當作營造和運輸的勞工,再不然就是留在家里充當仆役。
可見大明兩百萬常備軍的水分。
而與之相隨的是糟糕的供給制度。
大明軍隊的糧餉補給基本上來源于地方政府的側面供應。
理論上戶部是國家財政的中樞,應該統籌全局,但實際上卻類似于一個大型的會計機構,只是在賬目上監督各個機關和各個地方政府的出納。
各個地方政府按照規定的數額將糧餉交給附近的軍事單位。這就導致一個府縣可能要輸送糧食及銀兩給不同的衛所,而一個衛所可能接受十幾個府縣送來的糧食與銀兩。
實際情況盤根錯節混亂無章,導致不能足額的情況時有發生。
想想,一個和尚有水喝,兩個和尚抬水喝,三個和尚沒水喝,由多個單位按固定的數量供應,難免會有個別單位由于各種原因不能如額繳納,而其他單位又沒有義務補全,即便有這樣的義務也不見得有這樣的能力。
這可不是胡說。
各種史籍都明確無誤地記載了全國的補給由中央統籌分配,而實際的執行卻依賴于互不相屬的下級單位。
糧餉的供給豈能盡如人意?所以大明積欠軍餉是司空見慣的事了。
號稱“兩百萬”的常備軍,且不說數額夠不夠,其積極性可想而知。
在軍制改革方面,最成功的還得數戚繼光,除戚繼光本身的過人才華,最重要的還是因為有張居正。
由于文官地位太高,而武將總受諸多掣肘,所以事實上,凡是故意與戚繼光為難的文官,后來都被張居正不動聲色地陸續遷調,這是張居正較之其他政治家更為高明、靈活的地方。
可以說這就是實事求是的精神。
而戚繼光的高明之處也是在于清晰的現實感,他看清并適應了當時的政治環境,把軍事技術作為必要的輔助,這在當時是唯一被認可的方式。
假若像他朋友俞大猷一樣,在一個以文人治國的農業國家,極端強調軍事效率,提倡技術的發展,從而有可能導致軍人與文官并駕齊驅,哪怕列有多少動聽的理由,實際上也辦不到。
這就是為什么俞大猷一生壯志難酬的原因——理想沒有融入進現實。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大明發展兩百多年了,要整頓軍制的問題絕不簡單。還是那句話,退伍軍人只是其中一個縮影。
“小舅子到底怎么解決嘛?”
見朱翊镠沉吟不語,嚴永凡再一次催問道。
“將服役超過三年的退伍軍人統計并召集起來,屆時朕過去一趟。”
朱翊镠思緒飛馳,想了想,還是覺得親自去比較好。
“由小舅子親自出馬,那就不用我操心了。”嚴永凡當即笑了。
朱翊镠接著又囑咐道:“這只是朕隨便提出來的一個問題,肯定還有其它問題,穩定當然首當其沖,但你們也一定要著眼于長遠。哦,還要注意控制所需要花費的成本。”
“小舅子,我都不敢隨便點頭了。現在才知道做事太不容易!我要有小舅子一半的智慧就好了。”
“好好干,多積累經驗,畢竟你還年輕!”朱翊镠鼓勵道。
“我年輕也不及小舅子年輕啊!”嚴永凡不以為然地反駁。
“與朕不能比。”朱翊镠道,“朕也不提倡人與人攀比,要比最好也是自己與自己比,每天有進步就好。”
“每次與小舅子說完話都感覺一股莫名的自卑,人確實不能比啊。”
“那不跟你說了,趕緊回宛平縣,記住剛才交給你的任務。”
“遵旨!”嚴永凡屁顛屁顛地去了。像所有文官一樣,在他眼里,宛平縣不爆發動亂就算試點成功。
“分給我們田地有什么意義?”
“就是就是,我們又不會種。不讓抵押,不讓出賣,又沒人愿意租種。”
“這是要逼死我們的節奏嗎?”
“想當年意氣風發征戰沙場,如今老了,不中用了,回鄉處處遭人冷眼,朝廷也來欺負咱們,他娘的!”
“能不能考慮一下我們的感受?”
“待分完田地,倘若沒有一個可行的解決辦法,看老子是不是吃素的!”
宛平縣一堆又一堆的退伍軍人,就像這樣聚在一起抱怨。
前兩天也是因為這事兒,他們還差點與錦衣衛干起來了。
幸好王家屏及時趕到,不然恐怕會釀成一場流血沖突事件。
可這件事王家屏并沒有反饋到朱翊镠那里去。即便朱翊镠特意問,他也沒有說。
原本在他看來,由一位閣臣去監察宛平縣的試點改革,就有點“大材小用”的感覺。
倘若連這樣一件事都處理不好,那他認為自己這位閣臣太失敗了,因此并沒有“勞煩”朱翊镠。
然而到底如何解決,他似乎也沒有想到一個好辦法。
正琢磨之際,看見駙馬回來了,王家屏忙迎上去。
“駙馬,不知皇上問及什么?”
“退伍軍人的事兒。”
“是嗎?”
王家屏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皇上問及,想必有辦法解決;懼的是為什么皇上問及?難道是因為他沒說,然后才問的駙馬嗎?
“奇怪,王先生沒有提及退伍軍人與錦衣衛沖突的事,我也沒說,小舅子咋就突然問起這個呢?”
“駙馬忘了還有東廠嗎?”
“我看不是。”嚴永凡搖了搖頭,“這事兒我刻意交代過廠衛,暫時別捅到小舅子那里去,東廠的人不可能這點面子都不給我。”
繼而,嚴永凡又喃喃地道:“小舅子好像坐在宮里,真的能知道天下事,簡直太神奇!”
“那皇上到底怎么說的呢?”王家屏關心的重點是這個。
“先讓統計出宛平縣所有服役超過三年的退伍軍人。”
“目的何在?”王家屏追問。
“小舅子的思維誰能摸得清?反正他是這么吩咐我的。”
“皇上是有什么妙策嗎?”
“誰知道呢?咱只管照做便是了。有小舅子出馬,咱不用操心。”
“看來皇上知道我們為此事犯難。”
“這個確實,原本我與王先生都覺得該不是什么大事兒,可經小舅子一番提醒點撥,忽然覺得很嚴重,全國退伍軍人可不少呢,萬一聯合起來鬧事兒,那問題就大了,他們都是急脾氣,可不比溫和純良的百姓。”
“那是。”
“走,咱依照小舅子的旨意,趕緊吩咐人手去統計,然后選定一個時間,將退伍軍人全都集合起來,屆時小舅子要親臨。”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