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
朱氏集團雖然人來人往個個看上去都很忙,但總有一片安靜的區域。
就像張靜修原來居住的后院。
因為原來是張靜修與李之懌、趙靈素的居處,所以通常也沒人隨意進出那里。如今他們都進京了,但房間依然為他們留著而無人居住。
剛好為張居正提供了一個可以出來活動活動筋骨的場所。
朱翊镠為他平反,他能理解朱翊镠為什么選擇“死后平反”的方式,經過生與死的考驗,大起大落之后,他也已經看淡了,真正體會到平平淡淡才是真,感覺自己心境前所未有的空靈。
如今他的生活變得很平靜,著書立說,累了出來走走,六個兒子都被朱翊镠委以重任,他也老懷為安了。
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轉眼已經六十歲了,也該停下來歇歇,畢竟未來屬于年輕人。
老了就是老了,這是不爭的事實,再也沒有年輕時的狂妄勁兒。
“以身許國,知我罪我,在所不計,雖萬箭攢體不足恤也”這樣的豪言壯語,他知道自己再也說不出來了。
但人生活成這樣,已然足矣。
反正他回看自己這一生,還是比較滿意的,就是太狂妄了一點,甚至狂妄到外界都說他是“攝政王”。
不過現在想來又有什么呢?
懂他的永遠都懂,就像朱翊镠,還有李太后、馮公公、王國光等。
不懂他的解釋再多也不懂。到了他這個年紀,又經歷了那么多,他也不奢求、也不稀罕別人懂了。
他就是他。
這就是張居正。
張居正就是這樣一個人。
余生就這樣簡單平靜地度過多好!
這天傍晚吃過晚飯,他又出來后花園散步溜達,游七在旁陪著。
“靜修已經抵京了吧?來信兒沒?”
張居正漫不經心地問道。
問得游七心里咯噔一下,因為他已經知道張靜修孩子被搶的事,保定府封城七日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
可他沒敢告訴自家老爺。
此刻被問,游七只好故作鎮定地回道:“老爺,應該到了吧。”
“靜修也真是,做事不過頭腦,孩子那么小,抱著進京作甚?”
張居正對此頗有微詞。
不過他倒也能理解兒子的心情,就想抱著孩子進京給朱翊镠看看嘛,孩子名字都是朱翊镠取的呢。
如今朱翊镠做了皇帝,肯定是沒有機會來江陵城了。
只是孩子太小,經不起長途折騰。
“還別說,孫子小金不在,還挺想念他的。”張居正喃喃地道,繼而又問,“你說皇上見了小金,會不會也很喜歡?”
“老,老爺,應該會吧。”
“你說話怎么吞吞吐吐的?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張居正警覺地道。
這也怪不得游七。
游七本是一個八面玲瓏的人,在京師也算一號人物,不然坐不到張大學士府大管家這個位置上。
可游七最怕自家老爺了,幾乎從來不敢在張居正面前說謊。
從前倒說過兩次,但事后被張居正得知,將他罵了個狗血噴頭,自此以后再也不敢在老爺面前撒謊了。
真個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所以在自家老爺面前他很“老實”。
這次實在是沒辦法。
他覺得需要隱瞞,等孩子找到了不就沒事兒嗎?省得讓老爺擔心。
可現實并不樂觀。他已經知道了封城七日一無所獲,也已經知道張靜修與秦涵茜正在回來的路上。
那這個消息老爺遲早要知道。待張靜修夫婦回來手里沒有孩子呀,因此瞞肯定是瞞不住的。
念即此情。
此刻又被老爺逼問,游七只得跪倒在地說道:“老爺,對不起!”
“怎么了?”張居正神情一緊。
“我沒有盡到大管家的職責,當日不該讓少爺少夫人攜帶孩子進京。”
“到底怎么回事?”
“少爺與少夫人途經保定府時,孩子被十幾個盜匪搶走了,至今音訊全無。”
“什么?咳,咳——”
“少爺孩子丟了,還沒找到呢…”繼而游七將整個事件說了一遍。
張居正聽完呆若木雞。
游七接著又將保定府的形勢以及外界的各種猜測簡單說了說。
反正結論就是有人故意為之,并不只是搶走孩子那么簡單。
同時游七還將朱翊镠與張靜修的心態也做了一番剖析。
張居正黯然神傷半晌無語。
盡管他這一生什么樣的大風大浪都見過,可自己孫子被盜匪搶走至今杳無音訊…還是讓他無法淡定。
然而讓他又能說什么做什么呢?內心翻江倒海,表面裝作無動于衷。
“老爺,小少爺他…”
游七輕輕地開口。他倒也不擔心自家老爺的心理承受能力,只是想盡大管家的職責安慰老爺幾句。
“什么都不用說了。”
然而,張居正一擺手,并沒有讓他說下去。
張居正沉浮于官場數十載,豈能不知自己兒子兒媳決定不再尋找孩子是因為什么?
“等靜修回來了,讓他們第一時間來見我。”張居正說完這句話,便獨自一人進密室去了。
游七也沒有跟進,清楚自家老爺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成人的世界本來就是這樣,哪有多少歲月靜好?
張靜修帶著秦涵茜繞過保定府。
他們決定繞至順德府、廣平府,乃至河南開封府、南陽府,再到湖廣的襄陽府、漢陽府,最后抵達荊州府。
回去的路上他們夫妻倆也沒怎么說話,一說話感覺就想哭。
一邊是自己孩子,一邊又是張允修歷歷在耳的那番話。
他們知道,倘若他們就此消沉,只會讓朱翊镠更加內疚。
生于官冢家,得到的比別人多,承受的自然要比別人多。
人總得學會長大嘛。
馮保與朱翊镠一席話后,當天用過晚飯便乘轎去了王錫爵家。
王錫爵正在書房里看書,聽說馮保來了頗感意外,忙出去迎接。
這可是馮保第一次拜訪他的府邸。
雖然在不少事情上他并不認可馮保的做法,而且曾經因為張居正奪情,馮保也罵過他詆毀過他。
但事情畢竟已經過去了。
總不能一直記仇似的記在心里。
總體來說馮保是個有才華的人,也是個很有能力的人,只是手段有時未免卑劣了一些,這王錫爵很清楚。
馮保二度擔任大內總管,連朱翊镠都認可,他還沒說什么?
況且他已經被朱翊镠明確指定為首輔申時行的接班人,倘若他真坐上首輔的位置,也得與馮保搞好關系。
張居正如此鐵腕的一個人,當首輔十年都不敢拿馮保怎么樣,王錫爵又豈能不知這其中的厲害關系?
馮保主動登門拜訪,眼下他還不是首輔,即便從前有再大的嫌隙,這會兒他也得忘記得一干二凈。
成人的世界或許就是這樣吧:能屈能伸,不能耍小孩子脾氣。或者再說得難聽點:利益至上。
“馮公公,什么風把你吹來了?”
所以王錫爵出去迎接時,既熱情又激動。也不能說是裝。
“怎么?不歡迎嗎?”
馮保大大咧咧地反問道,架子還是有的,卑微確實也不是他的性格。在張居正面前他都這樣。
“歡迎,當然歡迎,何止歡迎?都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請!”
王錫爵將馮保引至會客廳,又親自給馮保斟茶。
“不知馮公公大駕光臨,有何貴干?”
“不瞞王閣老,的確有點事兒。”
馮保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才接著問道:“知道萬歲爺明日召見你們幾位閣臣是為何故嗎?”
王錫爵搖頭。
“不妨先透露給王閣老知,我之所以晚上造訪,是擔心王閣老會有異議,實話告訴王閣老,萬歲爺已經決定,征詢你們意見只是一道程序,你可別與萬歲爺唱反調,屆時搞得不愉快。我好心提醒,王閣老是首輔接班人,與萬歲爺唱反調可不是明智之舉哦。”
“多謝馮公公有心!”王錫爵拱手道,“不知皇上要說什么事呢?”
“萬歲爺本就有心致力于改革,這回張靜修的孩子在保定府丟失,至今杳無音訊,萬歲爺便想借這個機會,將保定府的土壤重新耕犁一遍。”
因為“耕犁”一詞本是馮保提出來的,得朱翊镠大贊,此刻馮保又不自覺地在王錫爵面前用上了。不過他覺得這次用得更加準確。
“如何耕犁法?”王錫爵問。
“第一清田均田,第二切斷保定境內皇室宗親的一切供給,第三廢除保定境內所有的爵位,第四取消里甲制。”
如同朱翊镠對他說時的那樣,馮保也是一氣呵成。
王錫爵神情凝固。
“王閣老是不是嚇著了?”馮保瞇著眼睛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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