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暹想到了朱翊镠。
這讓他著實吃了一驚。
可轉念一想,這不可能啊,潞王朱翊镠這時候怎會選擇進京呢?
雖然萬歷皇帝沒有明確下旨,可宮里的大珰都知道,萬歷皇帝曾經邀請朱翊镠進京,但被拒絕了。
然而現在竟然主動進京嗎?
而且現在是什么時候?
萬歷皇帝正處于最得意最高光的時刻,而李太后則一心向佛。
朱翊镠難道就不忌憚?如果不忌憚為什么要喬裝改扮?分明就是不想讓群臣知道進京了。
孫暹實在想不明白。
但此時此刻他也絕不敢找人分享心中的這個大疑問。
想著如果真是朱翊镠,那他將這個信息透露出去。
其后果他不敢想,非他所能承受,還是靜觀其變吧。
朱翊镠進去西暖閣時,發現李太后與萬歷皇帝正僵持著,他們兩個人的臉色都不是很好。
“皇兄。”
朱翊镠沖正在生氣且低頭沉吟的萬歷皇帝喊了一聲。
萬歷皇帝猛地一抬手,詫異地望著眼前這個“小內侍”。
“皇兄,是我。”
“你是,皇弟?”萬歷皇帝雖然沒有認出來,但聽出來了。
“是的,皇兄。”朱翊镠確定地道。
“皇弟何時進京的?為何要這一身打扮?”萬歷皇帝確定眼前這個小內侍就是朱翊镠時,反復打量著問道。
“昨日進京的。”朱翊镠不慌不忙地回道,“之所以這一身打扮,是因為不想驚動朝臣,只想與皇兄、與娘親說說心里話,許久不見,甚是想念。”
“好好好,皇弟請坐下來說話。”萬歷皇帝有點小激動,剛才與李太后的氣憤勁兒似乎消散不見了。
朱翊镠挨著李太后坐下。
萬歷皇帝正眼對著朱翊镠,用余光看了一眼依然生氣的李太后。
然后好奇地問道:“皇弟為何想著這時候喬裝改扮進京呢?”
“因為皇兄,也因為娘。”
“哦,此話怎講?”
“皇兄惹娘生氣了。”朱翊镠輕輕地說道。他有心克制自己的情緒。
然而,萬歷皇帝聽了,臉色當即陰沉下來,望著朱翊镠不說話。
朱翊镠早就意識到這次的談話不會愉快,畢竟良藥苦口忠言逆耳。
但既然來了,話還是得說。至于萬歷皇帝聽不聽,他就不管了。
“不瞞皇兄,此刻進京,一是看望娘與皇兄,二是想勸皇兄。”
“勸什么?”萬歷皇帝似乎已經意識到什么,臉色又恢復到了朱翊镠剛剛進來時候難看的樣子。
朱翊镠將早已組織好的語言緩緩道來:“皇兄,鑒于我的身份,有些話本不該我來說,可不說出來,又覺得愧對朱家子孫。所以皇弟斗膽,請求皇兄收回查抄張先生家的旨意。”
西暖閣空氣陡然間凝固了一般。
萬歷皇帝盯著朱翊镠。
朱翊镠倒也沒有回避。
一個兇光畢露。
一個充滿期待。
李太后的心跳則是急劇加快。她之所以一定要來,就是害怕兩個兒子鬧不愉快,甚至會起沖突。
畢竟一個無權插手政事,而另一個大權在握,強勢得讓人害怕。
許久。
萬歷皇帝面色不該,不冷不熱地問道:“皇弟就是為了這個進京的?”
“嗯。”朱翊镠點點頭。
“朕乃九五之尊,一言九鼎,說出去的話又豈能收回?”
“可皇兄想過后果沒有?”朱翊镠不疾不徐,這時候確實急不得。
“朕還用你來教育嗎?”
“皇弟豈敢教育皇兄?剛才已經說了是想勸勸皇兄。”朱翊镠本著初心,緩緩言道,“且不說張先生是皇兄的老師,張先生為了國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開創出中興大盛世,他真是負重累死的。皇弟給張先生治病,后又寄身江陵,對張先生的生前死后點點滴滴有所了解,像他這樣的忠臣,倘若落得如何下場,那日后還有誰肯為皇兄真心付出?”
“皇弟你要搞清楚,清算張先生可不是朕的意思。”萬歷皇帝斥道,“張先生他整飭吏治清理財政,推行的一系列重大舉措得罪了太多太多的勢豪大戶。他們都對張先生恨之入骨呢。”
“皇弟想問皇兄一句,張先生的改革有利于朝廷有利于百姓不?”
“那又如何?”萬歷皇帝一擺手。
“皇兄,既然是改革,就會得罪一部分人。倘若張先生怕這又怕那,那還能取得如今的大盛世嗎?”
“朕承認張先生有好的一面,但他就沒有罪嗎?朕已公示天下,張先生他污蔑宗藩,牽制言官,專權亂政,謀國不忠。”萬歷皇帝恨恨地道。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朱翊镠不想與萬歷皇帝爭論,萬事講究證據,他從衣袖里摸出幾張紙,走過去遞給萬歷皇帝:
“皇兄,你看看這個。”
萬歷皇帝接過,極不情愿地抖開,只見紙上面寫著:
二十年前,不谷曾有一大宏愿,愿以其身為如蓐薦,使人寢處其上,溲溺垢穢之,吾無間焉。有欲割取吾耳口鼻者,吾亦歡喜施與。
——萬歷元年答閱邊總督吳堯山 天下事,非一手一足之力。仆不顧破家沉族以殉公家之務,而一時士大夫不肯為之分謗任怨,以圖共濟,將奈何哉?計獨有力竭行之而死已矣!
——萬歷五年答總憲李漸庵論驛遞 既以忘家殉國,遑恤其他!雖機阱滿前,眾鏃攢體,不之畏也。如是,方可建立國事。
——萬歷六年答詞道林按院 不谷棄家忘軀以殉國家之事,而議者猶或非之,然不谷持之愈力,略不少回。故得失毀譽關頭打不破,天下事斷無可為。
——萬歷八年答學院李公 朱翊镠一直注視著萬歷皇帝的表情變化。見萬歷皇帝讀完這四段話雙頰不禁痙攣了一下。
這四段話都是從張居正擔任首輔期間給有關官員的信件中摘錄而來。
那些信當時都刊載在邸報上。
當時張居正之所以刊載出來,其用意是為了讓天下的官員都知道他矢志改革的決心與魄力。
萬歷皇帝看完雙頰痙攣了一下,肯定也是深有感觸。
因為從這幾段話里可以看出,張居正對于自己身后的悲劇,可以說他其實早已經料到,畢竟他知道自己改革一定會得罪很多人。
但他仍要矢志不移地推行改革,是為了實現他擔當天下事的宏愿。
萬歷皇帝沉默了好大一會兒后,將那幾張紙往御案上一扔,說道:“這又能說明什么呢?”
解釋一下:張居正在書信中,常自稱“孤”與“不穀”(即不谷),被后人認為是驕傲自大的表現。
但“孤”其實是他在父親過世服喪期間的自稱,那也是當時士人在書信中的習慣用法。
而“不穀”是明代士人常用的自稱,用法接近于“不佞”。
第一,張居正何以稱孤?
的確,張居正曾在書信中自稱“孤”與“不穀”的事實,常被人引以證其驕盈之態。實際上已有人解釋了張居正為何會在書信中稱孤。
《張居正集》第2冊《書牘》所收的第一篇張居正自稱為孤的書信,為《答總憲高鳳翥》。
校注者在“孤”字下出注:“古時父死子稱孤,因張居正在守孝服喪中,故自稱孤。”
張居正稱孤的書札共有四十封,均作于萬歷五年至七年間。張居正之父張文明于萬歷五年秋去世,張居正服喪終于萬歷七年十二月,正與這些書札所覆蓋的時間段相合。
事實上,居喪稱孤,只是當時士人筆下的習慣用法。
張四維在《復王少方三》也這樣寫過:“孤與公相知”。書作于萬歷十二年至十三年間,張四維當時丁父憂。
王世貞在《穆敬甫二》也有:“至公之不及終愛孤,乃所以深愛孤也。孤生平乏實行奇節,萬不足以望公之一。”此書作于萬歷元年六月之前。王世貞在家丁母憂。
而且,還需要注意的是,張四維此書正是為了向王篆解釋自己與張居正抄家一案并無干系而作,倘若此“孤”真有自比王侯之意,張四維是絕不敢在此時冒此大不韙的。由此而論,稱”孤“只是遵循當時的慣例。
第二,明人為何自稱“不穀”?
張居正書信中另一個自稱”不穀“,明代也有士人以此自稱。
東林領袖顧憲成在《尚行精舍記》寫道:”不穀當佐下風矣。”
不僅當時士大夫如此自稱,連生平并無科名的建陽書坊主余象斗也自稱不穀。余象斗在《列國志傳評林序》中寫道:“不穀深以為惴,于是旁搜列國之事實。”
只是與“孤”不同,“不穀”一詞并無使用的特殊語境,但其用法與“不佞”有趨同的傾向,均為謙詞。
所以,張居正以“孤”“不穀”自稱,完全合乎當時士人的習慣,而并非引人側目的驕盈之舉,因此即便其生前身后的政敵也未將其列為罪證。
在禮制演化、經學觀點轉變以及社會風氣等因素的共同推動下,“孤”、“不穀”等古老的自稱,被明人賦予了新的含義和用法。
由此可見,明朝當時士人的習慣稱呼所含之義,與先秦古禮所含之義,已經有了不小的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