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不誅心,只要證據。”
陸長生面色毫無變化,平淡的訴說著這一切。
言下之意,自然是說若要讓他進行判決,魏沉冰絕對活不下去。
人生于世間,皆有不平之事。
若都能隨心所欲的去報復,去打擊自己的仇敵,那還要秩序有何用?視法律為何物?
講究證據的律法永遠都不可能先行于罪惡之前。
正義始終都在追趕黑暗,卻永遠不能讓黑暗去追趕黑暗。
任何的私刑都是不能容忍的一件事情——哪怕背后有著天大的冤屈。
更不要說魏沉冰身上所背負的是幾十條人命了。
即使那些人當真該死,也不該由她出手。
“若非走投無路,誰不想正氣凌然?”
魏沉冰鞠身而禮,言辭間也并未有何祈求或是哀婉之意。
做女鬼這些年,她早就想明白了。
對于已經死過一次的人,再死一次又有何妨?
這世間已沒有了值得她留戀的人、熟悉的風景,乃至連一個能說話的對象都沒有。
甚至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能夠撐這么長的時間。
最初,是復仇的怒火,是父母的慘狀。
現在呢?
魏沉冰自己都說不清楚。
但,死對她而言,并非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說得好。”陸長生微微點頭,“可能在你眼中,我的想法有些嚴苛乃至殘酷。世人都說冤有頭債有主,信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可在我看來,絕非如此。”
“法律是當權者的武器,卻也是束縛強者的利刃,區別只是執刀的人是誰,區別只是能否將這種意識深切的貫徹下去。這就是為什么一直以來,我始終不愿意插手太多事情的原因。”
“大靖有萬年國祚,說一聲源遠流長絕不為過,是天下都羨慕的豐饒之地,富裕之所,屹立天下中心處。可大靖又什么時候真的富足過?”
“每一次的洪澇、旱災之下,又有多少人流離失所?多少人中飽私囊?是大靖不夠強么?是那山野之龍不足以鎮守大靖國脈么?”
“不,不是。大靖,乃至整個天下所缺少的,是一種制度,是一種信念。”
陸長生指了指魏沉冰,“真正的根源,便在這里,便在此時。”
“因為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妖精鬼魅,因為這個世界真的存在修行者。所有真正有本事有能力的人,又哪里會理會尋常人家的苦痛?”
“修行到了高處,一眠便是百年,人世間已有幾代更迭?自古以來文人雅客無數,真正的大儒出現過多少?圣人更是僅僅只出現了一個罷了!”
“若無懷憂天下之心,如何統率萬民?那些傳播出去的律法,究竟是真的為普通人去考慮,還是單單希望普通人不要鬧事便可?”
“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上下尊卑、格局森嚴,尋常人便是真的有所成就,也不過是普通寒門。看似坐擁萬年國祚,實力雄渾。實則僵化至極,官僚之間如同行尸走肉!”
陸長生又看向了花生,繼續道:“想要解決這樣的問題,必須要走過一條浸透著汗水、淚水,以及鮮血的荊棘之路。”
“會沾染上民眾的血、權貴的血、戰場的血、刑場的血、壯烈的血、冤屈的血。國家便是一顆大樹,要敢于用鮮血澆灌,自始末根基處新生,方能茁壯成長,延綿相續!”
“法度如山恒安天下、法度在前罪不改刑、法外無恩減刑潰法、法貴時效法貴公平,不因一人之私一人之欲而又分毫退卻。”
法制、法制、法制。
哪怕花生、亦或是別的人再問陸長生一萬遍,陸長生也只有這一個回答。
這是五千年文明歷經繁榮、戰亂、屈辱與鮮血之中總結出來的答案。
也是他真正親身經歷過的時代。
或許,法制不是真正完美的選擇。
卻可以塑造出一個盡量完美的世界。
若非走投無路,誰不想正氣凌然?
“若非正氣凜然,誰才會走投無路?”陸長生最終反問道。
這就是他的答案。
魏沉冰魂體猛然一震,如夢初醒。
這一瞬,她終于明白自己苦苦支撐下去的執念究竟是什么了。
不是那些已經化作黃土堆的墳冢,而是一個信念。
一個想要弄清楚自己存在意義的信念。
對于亡魂,對于鬼魅來說,自己身處的世界,已與常人大不一樣。
感受不到微風吹拂,感受不到花香四溢,更無歡笑亦或眼淚,像是被世界遺棄一般。
而魏沉冰,始終都在用同樣的一句話安撫著自己的內心。
若非走投無路,誰不想正氣凌然?
現在陸長生給出了他的答案。
若非正氣凌然,誰才會走投無路?
是她。
是千千萬萬的不 曾在她眼前出現過的魏沉冰,是無數個諸如永和鎮一樣的慘劇。
魏沉冰的臉上露出了一抹解脫的笑容。
“多謝先生教導之恩。”
她再次鞠身行禮,只不過這一次無比虔誠。
困擾了她百年之久的問題,終歸是有了出路。
哪怕如陸長生所說的那些事情很難去實現——也好過如此的一成不變,也好過千萬萬萬個人用同樣的理由掀起一次又一次的慘劇。
所謂的走投無路,絕非是能掩蓋一切的遮羞布。
她的所作所為,又給了多少無辜的人帶來了傷害?
只因她可憐,便能將其所有盡皆饒恕?
那這天下,也沒救了。
點點明光自魏沉冰的魂體上閃耀,像是夜幕之中的星辰一樣微弱,卻并不渺小。
有光存在,便是幸事。
“民女魏沉冰自知罪孽深重,但絕無后悔之意。”魏沉冰笑著,螢火蟲般的光芒自魂體之中四散飛舞,點亮了略顯昏暗的室內。
“唯愿先生之言,可大顯與天下。讓這天下再無如我這般的孤魂野鬼,再無‘走投無路’之說。”
熒光飛舞,像是一個個的蝴蝶招展著翅膀那樣。
“沉冰,期許著那樣的盛世。”
魏沉冰笑看著陸長生和花生,揮了揮手,臉上又露出了如孩童般期許而又純真的笑意。
熒光消散,滿室皆寂。
魏沉冰,自解于永和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