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咕咕!”
天還未亮,雞鳴先行。
被喚醒的陸長生著衣而起,揉了揉仍舊有些發痛的腦袋,目光稍顯渾噩的望向了窗外。
此時正是五更天,夜光隱退,署色降臨,黑白交替,時光融合,雄雞高唱,百鳥爭鳴。旭日出東方,光芒彌大地。
黑暗之中,已有一縷曙光破曉而升。
陸長生目中的渾噩之色盡皆隱退,只覺眼前一幕甚是美好。
每日聞雞聲而起,早已是一種習慣,這般美景,即使看再多遍,也是不厭的。
陸長生并不著急起來,就那么盤坐在床鋪之上,默默的看著黑暗之中那一縷曙光越來越亮,忽有云霞叢生,一輪金盤露出半角,天色之中金白交織,云霄之內金光璀璨。
“又是充滿希望的一天呢。”
看完朝日升騰的過程,陸長生喃喃自語,笑了一笑,便是跑到昨日的已去過的廚房打了一盆清水,就著最后的一縷夜色洗漱。
待得他洗漱剛完,最后一縷暮色也已褪去,青天白日,朝霞已散,金盤初升。
道觀之中除他以外再無旁人,陸長生又細細的尋覓了一番,除了在他昨日倒下的地方找到了一枚斷裂的金鎖之外再無甚貴重物件,倒是有些古樸典籍擺放在桌椅之上。
奇怪的是那典籍卻以隸書所著,還好他早在山村之中便習得這些文字,讀來倒也說不上困難。
書中瑣記,大多只是道觀之中每日香火如何,山下發生了何事。
雖然腹中饑餓仍舊,但陸長生早已練得廢寢忘食之志,讀書之中,周遭一切自然摒棄,心神皆在書中。
哪怕書中大多僅有只言片語,卻也不覺乏味,似可透過那一行行簡短的文字,看出書寫之時當時的心情一般。
看著看著,陸長生忽然發現一條格外簡短,卻又極為有趣的記敘。
“臘月十八,子時。忽感心煩,自知壽元將盡。山下有獸啼,恐夜將至。”
子時已是午夜,心煩便覺壽元將盡,獸啼之聲中,恐懼黑夜將至......
陸長生半托下巴,仔細思忖。
“后面的‘恐夜將至’,是說預感到自己的大限已到,終歸寂寥么?”陸長生并不覺得有甚古怪,畢竟古人著書立傳,多有暗語而行。
很多簡單直白的東西,在書中反倒是千遮萬掩,等待著有緣人柳暗花明又一村,讀來甚是費力,且稍有不慎與書中意味便是天地之差,需要細細研讀,甚至需要考慮到著書著所處的時代、家中狀況、自身背景,最終摒棄外物,直覺真味。
至于留下筆記的老人感到自己壽命將近,陸長生也不覺奇怪,大千世界無奇不有,說不定其靈性未褪,提早感知呢?
這本筆記并不長,約莫才剛剛一年有余,也并非時時記錄每天之事,更像是隨筆,提醒自己不要忘卻一樣。
陸長生也不覺枯燥,在日漸升騰的日光里,堂而皇之的坐在蒲團之上一手持書,靜靜閱覽,想著在那平淡的文字之下,一個老道人每日平淡而又留戀的日子。
“走快點,信不信我打斷你的狗腿?”
不過這般清凈并未持續多長時間,道觀外便是隱隱傳來喧囂叱罵之聲。
“有人來了?”
陸長生聽得外面動靜,心中古井無波。
“陳道長在么?”
道觀外響起一聲中氣十足的呼喊,倒是頗有禮貌。
“請進。”
陸長生并未迎接。
進來的是一個獵戶,從他背上背的長弓便是看出端倪,一身粗布麻衣,目光先是在道觀之中轉了一圈,隨后落在了陸長生的身上,不過注視到陸長生頗有幾分鮮紅的雙眼之時,握著長弓的手掌明顯緊了三分。
“小道爺?”
那獵戶客氣喚道。
“何事?”
“昨夜......昨夜小子......闖入道觀,先給小道爺賠罪了。”
獵戶磕磕絆絆的說著什么,顯然這副文縐縐的樣子一點也不適合于他。
“昨夜?”陸長生愣神的功夫,迅哥便是在一婦女的牽引之下走入道觀之中,看到坐在蒲團之上的陸長生,身子猛地抖了抖,特別是看到陸長生的雙眼之后,幾乎整個人都躲在了娘親背后。
不僅僅只是迅哥,另一戶人家也來了,手中提著兩只已料理好的兔子和半個人身那么大的鹿肉,陪笑著走了進來,昨日手持火把的少年臉上帶著兩個巴掌印也走了進來。
這還未停,待得兩家人都走入道觀之后,又有一身著青袍,橫眉冷目的威嚴男子走進,氣勢不怒而威,嚴厲端莊,怎么看都和兩家獵戶格格不入。
“在下清風鎮私塾先生,許秋毫。”
許秋毫對著陸長生拱手做了一禮,態度端是客氣,顯然那橫眉冷目的樣子顯然并非對他。
“陸長生。”
陸長生也不知道應該怎么介紹自己,便在蒲團之上像模像樣的還了一禮。
“昨夜聽聞兩位學生因聽我之說動了貪念,竟闖入道觀行竊取之事,今日特來賠禮!”許秋毫先是從身后拿出一個膳盒,還有兩匹用紅布包裹之物,想來并不是什么尋常之物。
隨后他才繼續說道:“今日來此,一來是向小道爺道歉,二來也定然會給小道爺一個說法。”
“兩位學生因我之說動了貪念,此乃識人不明。我之說乃禍之本,此乃妄言。今日賠禮道歉,絕非二心,但請小道爺諒解!”
許秋毫雙手抱拳,再此作揖而禮。
“許先生不必如此,孩童難免貪玩,不過一片童心。”
眼看對方大包小包恭敬有加,陸長生自然不會如何刁難,反正他又沒啥損失。
再說這清風觀他都翻遍了,哪有什么值錢物件?最值點錢的,大概也就是那把裂開的長生鎖罷了。
“孩童天性難改,卻非不可改。子不教,父之過。父母將其托付與我,我卻未能教導他們向善。知惡犯惡,便是長輩之錯。身為先生,難辭其咎。”
許秋毫起身,目光嚴厲而威嚴,看著兩個孩童,聲音清冽。
“小道爺愿意原諒你等,但所犯罪責卻非可一言蔽之。今日起,你二人每日來清風觀打掃三月,若有再犯,逐出私塾!”
“不必如此......”
陸長生還想說點什么,卻被許秋毫伸手制止。
“行竊不得若是無罪,赦免即可,日后如何處之?便是孩童犯錯,與大人亦是無異。小道爺寬宏大量,卻不可善心太過。”
許秋毫聲音不自覺的嚴厲了下來,眉頭微蹙。
“......多謝先生賜教。”
陸長生略一思量,不由點頭。
錯便是錯,年齡只是借口,若做錯無罰,便目中無法。
幼年如此,成人如何?
這道理如此的清晰易懂,卻是諸多人都難免會遺忘的。
他還是個孩子——但這絕非犯錯的借口。
“同樣,學生犯錯,先生引之。在下同樣難辭其咎。每日五更,我自當與學生共同打掃,與之共勉,警醒自身。”
許秋毫竟連自己都未曾放過,繼續說道。
“先生請便。”
短短的一番交談,足以讓陸長生明白許秋毫顯然并非三言兩語便可輕易更改自身態度之人,再說對方樂意幫忙,他又何必橫加阻攔?
道觀里......真沒值錢東西了。
“今日便不打擾小道爺了,明日開始,三月之內必日日皆赴。”
事發突然,毫無準備,今日許秋毫還要回去備課,便只能從明日開始。
“好說。”
陸長生點頭。
那迅哥父母和另一家人的父母便是立刻千恩萬謝,這事可大可小,若是陸長生鐵了心的想要報官,自家孩子起碼也要脫層皮。
待得終于送走幾人,陸長生立刻從蒲團上起身,關上房門,插上門捎,拿起熏制好的兔肉狂啃。
昨夜的饑餓感稍稍褪去,今日卻又如洪水漫卷而來。
米缸之中早已滴米未剩,腹中饑餓難以言表,陸長生也顧不得什么吃相了。
他的胃口從未像今日這般大過,兩只兔子下肚,饑餓感褪去一些,但仍不夠,哪怕是將半人高的鹿肉全部吃進腹中,都未曾徹底消弭。
陸長生打開許秋毫拿來的膳盒,其中有幾道精致小菜和一壺清酒,陸長生也是眨眼間將其解決,腹中饑餓感仍有三分。
他的目光不由得放在紅綢包裹的東西上。
打開一看,一盞新茶,一根白嫩如玉的人參。
顧不得細看,陸長生直接將人參塞入口中,三兩口吞下。
說來也怪,人參入口竟清脆無比,落入腹中又好似一股清泉,陸長生那詭異的饑餓感霎時間徹底退去,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之意包裹著他。
陸長生還來不及享受片刻,雙眼驟然間猶如針扎般的劇痛。
若此刻陸長生的面前有著一面鏡子,便能發現自己雙眼之中的紅芒此刻好似活了過來,流轉之中竟不斷凝結,最終化成一枚好似小拇指指甲蓋大小的紅色珠子,落入右眼之中。
而對陸長生來說,雙眼之中好似有火焰在煅燒,特別是右眼之中,如重錘錘擊一般劇痛難耐,有血淚蜿蜒而下。
一抹黯淡的灰煙張牙舞爪的自陸長生的身上升騰而起,隱隱間凝成人形,眼中滿是不甘和憤怒,但在那紅光之下,猶如冰雪消融一般逸散在這天地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