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只是試探性的進攻,但其過程對于新兵來說仍舊是慘烈的。
盡管身心狀態有些欠佳、而后又遭到對方拋石機的覆蓋式打擊,守軍射下來的箭矢準頭很一般。
可那一鍋鍋沸水、堆在城墻上的滾木、礌石,卻帶著能將人砸成肉醬的力道、無情地傾瀉下來,給新兵們造成了大片傷亡。
不過白袍軍如今的云梯,已不再像剛起兵時的那般簡陋了,這批云梯全都是用上好的木材打造,并在頂端加裝了鐵鉤。
一旦云梯固定住,推是推不開的,想要快速解決這個問題,只能一刀刀的將鐵鉤劈斷。
基此,雖然第一批爬上云梯的新兵大多都被砸了下來,但由于有前面的人消耗掉大部分攻勢,此刻足有二三十名咬緊牙關的新兵、爬到了云梯頂部,并順利的跳進城頭和守軍廝殺起來。
而為此所付出的代價,是幾十名被巨石砸得骨骼斷裂、經受劇痛之下高聲嚎叫的新兵、以及數十具仍舊溫熱的尸體。
地上流淌的鮮血和殘肢斷骸,不出意外地讓這些第一次上戰場的新兵們有些慌張和懼怕。但一個多月的訓練和一條條嚴格的軍規,還是讓他們堅持了下來,并且攻勢依然不減。
見到有同袍成功的爬上城頭,無疑是喚醒了城下的新兵們、在開戰之前的信心。于是,在各自隊長的指揮下,他們的目光,刻意避開了那些傷勢驚人的同袍、頂著頭上不斷落下的沸水和巨石、心中默念著蒼天保佑、開始以更加迅猛的動作往上攀爬。
“賊人到底是賊人!”
本不必參戰的劉平,卻冒著生死之危親自登上城頭督戰。剛才他察覺到了城下敵兵臉上的畏懼,然而對方非但沒有像他所料想的那般后退,反而是發起了更加猛烈的進攻,因此他認為,這定是賊軍的主力無疑。
戰斗伊始就派出主力攻城,仗豈有這么打的?
劉平這樣想著,心中也不禁多了一分僥幸,因為一旦賊軍昏招迭出,益亭能夠成功守住的希望也隨之多了幾分。
“賊軍接連攻克數座重城,其手段見識可見一斑,豈會出現此等的失誤?“
另一邊的主戰場上,被一群手下圍住的丁啟卻這么不認為,滿臉不解的喃喃自語了一句。
丁啟可不是沒有經歷過戰爭的劉平,見到賊人一撥接一撥的撲上來,起初他也下意識以為這就是賊軍的主力,但這個判斷很快就被他推翻了。
仿佛是戰場本能使然,丁啟感覺到了這些攻上來賊人,其殺意并沒有太過于濃烈。而若說這些都是新招募之人,他無論如何也是不信的。
從到了此時,對方仍是亂象不顯就可以得到證明。承受了如此慘重的打擊,要是普通的賊人,只怕早就丟盔卸甲地逃之夭夭了。
而大戰小戰不斷的賊軍,其之兇狠程度,肯定是毋庸置疑的。
可眼前的情況又是怎么回事?
這些賊人非但沒有逃跑、且攻勢也全無衰弱下來的跡象。
最主要的是,他們給人的感覺,也不像是沙場老卒啊!
不像是精銳主力,又不像新招募的賊人。
眼前這種情況,丁啟的心里,不由為此產生了深深的疑惑。
但縱使丁啟有再多的疑惑和不解,面對僅僅只過了十數息的時間,就再次有上百名賊人涌入戰場、正往城門樓的方向發起沖擊,他不得不在大驚之余摒棄雜念,高聲發令道:
“攔住他們!殺賊報國!!”
距離門樓不到兩百步的區域內,百余名新兵在這里與敵廝殺著。
雖然他們不是身經百戰的老兵,但按照嚴格規制訓練了一個多月的他們,依然能夠擺開陣形、在剛剛占領的區域里站穩了腳跟,并逐步往門樓那邊推進。
盡管這段短短的距離對于新兵們來說,簡直就是無法逾越的鴻溝,但只要他們能堅持一段時間,更多的同袍就會源源不斷地爬上城頭,最終完成他們此戰的使命。
身穿普通盔甲孫家老二在人群中、艱難地抵擋著守軍揮殺過來的刀劍。至于身后的安危則不需要他操心,自會有同袍幫他解決這個問題。
一般的新兵是只有軍服下發、沒有盔甲的,但發起第一波進攻的這八百名新兵全都有,孫老二自然也不例外。
攀爬時,頂在孫老二頭上的三名新兵都陣亡了,而他和另一名幸運兒則活了下來。
但這只是目前的,一場決定這批新兵的生死之戰將要到來,能不能活到最后,全憑他們的造化了。
在丁啟的命令下,一批官軍向新兵們沖殺了過來,殘酷的廝殺旋即爆發。
僅僅在片刻之前,因有著盾牌的保護,周遭的團練和城防營只能壓著百余名新兵打,并不能造成完全碾壓之勢。
而這批官軍加入了戰斗后,戰局徹底倒向了守軍一方。
然白袍軍的新兵沒有后退一步,仍是硬著頭皮、頂著盾牌向敵人發起了進攻。
陣內的十幾名新兵透過間隙,用配發給他們的長槍一下下地從軍陣兩側刺出。
由于攀爬上來的槍兵很少,絕大多數人都是手拿著刀劍和守軍廝殺,所以給敵方造成有效又可觀的殺傷、全仰仗這十幾名槍兵了。
“這些官軍都是精銳!”見到全副武裝的官軍沖殺過來,原先的對手紛紛給其讓路,頂在第二線的孫家老二、有些緊張的朝身邊一名年輕新兵說道。
這名新兵是孫老二的直屬大隊長,也是一名讀過縣塾的年輕人。在那一個多月艱苦卓絕的訓練中,他是表現最為出色的那批人其中之一,而且深得教官的賞識。
“你們也是精銳!”
全神貫注地目視著對手,負責發號施令的新兵大隊長,看也不看孫家老二,中氣十足的說了一句。
如果是往常的戰斗中,沒有得到命令、在戰時說話的孫家老二無疑是犯了軍規,但這名大隊長沒有追究對方的錯誤。因為他知道,這很有可能是自己說出的最后一句話了。
附近的新兵們聞言笑了笑,下意識的挺了挺胸膛,懼怕和緊張的情緒頓時消減了許多。
直到攻上城頭后,對教官所說的那句“袍澤之誼,可比手足”,他們終于是有些明白了。
和在訓練時沒什么不同,大家都在保護著身邊的人,為因發動攻擊而破綻百出的同袍擋刀。
眼見著緩緩進逼的官軍,盡數擊殺了十幾名擋在自己身前的同袍,孫家老二狠狠地往手里吐了口唾沫,繼而沖上去朝敵人揮刀便砍。他不是槍兵,自然沒有特殊待遇、受到軍陣的保護。
往門樓龜步推進的新兵們,陣形的前端有兩道防線,左右各有一道,把十幾名槍兵牢牢的保護在陣內,讓他們擊殺兩側的敵人,使敵方無法將整個陣形給攔腰斬斷。
直到現在,官軍將前端和兩側的防線徹底擊破后,就連槍兵們也不得不開始與敵近身纏斗在一起。
而孫家老二等十幾人,就是這個陣形的最后一道防線,一旦被官軍擊破,那所有新兵的下場也就不言而喻了。
因前方舉著盾牌、互相靠著的同袍已經全部倒下,所以砍死一名敵人的孫老二徹底沒了保護,但他對此毫不在意,并旋即找到了下一個目標。
仿佛是為了給自己提氣般,孫老二朝敵人大吼著沖了過去:
“殺!”
城頭上,白袍軍的百余名新兵,在慘烈的廝殺中陣亡了三分之二,而且還在持續增加。
孫家老二也沒能幸免,先前的打氣并沒有給他帶來好運加持,在擊殺了第二名敵人后,他的左臂被一名官軍豎劈了一刀,一大塊肉立時掉在地上,煞白如紙的骨頭裸露出來。
殺紅了眼的孫老二沒有被森森白骨嚇倒,在鉆心的疼痛來臨之前,揮刀砍向了那名官軍的脖子。
很可惜,這顯然不是屬于他們兩個人的戰爭,雖然孫老二成功地將那名、削掉了他一塊臂肉的官軍擊殺,可另外一名官軍卻找準了機會,抬刀刺向了他的前胸。
這一次,孫家老二再也沒有同袍為他抵擋了,隨著左臂與胸口的痛感一并傳來,遭受了致命攻擊的他在敵人抽刀之后,仍舊頑強的堅持站立了一息時間,繼而被一腳踹倒在地。
孫家老二仰躺在地上,這時他還沒有氣絕,無數種景象浮現在他的眼前,像是走馬觀花一樣。
滿是泥濘正在田里勞作的孫大娘;
坐在自家門墩上看天的孫老太爺;
鼻青臉腫不敢回家的幾兄弟;白白胖胖、整天咿呀亂叫的小侄子。
在孫家老二瞪大著眼回顧自己的過往、生機將要消散之時,一個聲音朦朦朧朧的傳進他耳中:
“敢問老兄,高姓大名,是哪個隊的…”
一地的尸體中,躺在地上的孫老二艱難地側過頭,他看到了一個和自己穿著同樣的軍服、卻已是血跡斑斑的人躺在自己身邊。
盡管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的對方、因為忍住疼痛而導致面部有些扭曲,但孫老二卻仿佛看到了對方在咧著嘴笑,就像自己在訓練時悄悄地問身邊的同袍一樣。
孫老二不認識這名受傷倒地的人,但他知道這是自己的同袍,是和自己在劍閣縣吃了一個多月苦的同鄉。
“我叫…孫康…”
想到自家老太爺給自己起的、自己唯一會寫的名字,孫家老二的嘴角微微揚了揚,眼皮像是掛了一塊大石頭般,在他的不情愿之下緩緩閉上。
“老兄,別閉上眼!一閉眼就…”
“老兄?”
“老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