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就算給他指出,又有什么好處,不如就讓他覺得孤信他這話就是。”
令狐樂的這一句話,很快就傳到了莘邇的耳中。
莘邇聽后,從容與唐艾、張龜說道:“大王如今是越來越有王者之風了,此語極有王者氣度。”
卻說次日,莘邇、令狐樂以及麴爽、曹斐等各營都開始做攻打冀縣城前的最后休整和備戰。
令狐樂曾經跟著莘邇學過一段時間的兵法,堪稱是莘邇的弟子,而今親自掌兵出征,於帶兵上因頗有莘邇之風。他沒有在自己的帳中閑呆著,而是親自下到營內各部,循撫將士。
虎賁郎是令狐樂親自組建的部隊,他巡視的重點自然便是虎賁郎的將士。
虎賁郎之諸將校,泰半是令狐樂親自挑選、任命的,或是那些從小跟著他演武訓練的少年,或是如陳不才這樣的,定西國內上等士族家中的子弟。
令狐樂把他們召聚一起,對他們說道:“前攻略陽,卿等俱立功勞;明日將攻冀縣,打下冀縣的意義,非是略陽所能相比的。冀縣如克,則此回王師討伐秦虜,進取天水、略陽兩郡的戰略目的即算是完成。孤望卿等能夠再接再厲,為孤再立新功!卿等的戰功、辛勞,孤會一一記下,待到凱旋,回到谷陰朝中以后,孤定會親自給你們一一封賞!”
虎賁郎的諸將校,年歲都不大,普遍二十上下,如那些從小跟著令狐樂演武訓練的少年,——當然,是昔日之少年,而今日之青年了,基本上和令狐樂年歲相當,至於年紀最長者,也不過三十出頭。年紀輕,正是尚武好斗的時候,諸將校俱皆振奮。
陳不才領頭,三二十披掛鎧甲、雄赳赳的將領齊齊下拜,齊聲大呼,說道:“愿為大王效死!必為大王攻取冀縣!”
莘邇營中。
莘邇也在巡營。
不過與令狐樂頗有區別。
首先,在衣服方面,不像令狐樂,王者的冠冕袍服齊全,前呼后擁的壯士成群結隊,言行舉止、儀仗隊伍俱威儀迫人;莘邇穿的是便服,裹幘布衣而已,腰中革帶,無甚其它裝飾,只佩了把樸素的劍,而且沒有帶多少隨從,還是僅魏述、乞大力等寥寥數人從行罷了,行走營區帳間,除掉他英武不凡的身姿之外,幾乎與普通的將士并無區別。
其次,在循撫的對象方面,亦不像令狐樂,主要循撫將校,而是將校、兵卒,莘邇一視同仁,俱皆循撫。
巡視過兩個營區,莘邇瞧見了一個熟人,招手換他近前,笑問道:“前日我巡營,怎么沒有見到你?”
那人粗眉大眼,穿著都尉的戎裝,年約二十七八,整體給人一種樸實的感覺,應是尋常民家出來的子弟,他恭謹行禮,回答說道:“明公前日巡營的時候,末將正好值勤,率部在外巡邏,故此未能得以拜見明公。”
莘邇點了點頭,問他,說道:“我記得你是前年考上的武舉,對么?”
那人說道:“回明公的話,明公記性真好,末將正是前年的武舉。”
莘邇點了點頭,說道:“我就記得,你和朱延祖同一批,…你當時名次是排在第八,對么?”
那人答道:“是。不過末將雖與朱將軍同為一批,然無論各方面,卻都不如朱將軍遠甚,末將甚是慚愧。”
莘邇擺了擺手,笑道:“有什么慚愧的?延祖他只是運氣好。你啊,你差的就是點運氣,但是無妨,明日攻打略陽,我交給你個重任,你只要能夠完成,大大的功勞,老子賞你一份!”
“大大的功勞,老子賞你一份”,這語氣聽來好像有些倨傲,或者“盛氣凌人”,可對於軍中刀頭舔血的將士來講,其實越是這類的語氣,越是能拉近和他們的關系。
那人聞言,精神頓時為之一陣,抖擻問道:“敢問明公,是何重任?”
莘邇說道:“你知道且渠元光么?”
那人說道:“明公說的,可是為了背叛我隴,不惜殺了自己叔父的那個奸賊小人么?”
“就是他。”
那人鄙夷說道:“末將知道他!”
“且渠元光今也在冀縣,他沒有在城中,而是與姚桃同在城外營里。明日攻城,城外軍營我打算用你們部來攻,你若能把且渠元光為我生擒,我必上奏建康朝廷,為你討份大功!”
那人挺起胸脯,拍著胸膛,大聲說道:“請明公放心,末將一定為明公擒殺且渠元光此賊!”
莘邇搖了搖頭,說道:“不可殺,要生擒。”
為何不可殺,非要生擒?那人沒有問莘邇緣故,自以為猜出了緣由,臉上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改口說道:“是,明公放心吧,末將必為明公生擒!”
莘邇頓了一頓,語音放得柔和起來,問道:“我前日巡營,聽說你妻子懷孕了?”
那人撓撓腦袋,說道:“明公真是消息靈通。不錯,拙荊確是懷孕了。”
“懷孕有幾個月了?”
那人說道:“有三四個月了。”
“懷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那人答道:“家信里說,拙荊、拙荊…”看了看圍在旁邊的將士們,有點不好意思,湊近莘邇,小聲說道,“拙荊孕后,肚子圓圓,或懷的是個女孩兒。”
聲音雖低,周圍的將士也聽到了,轟然大笑。
莘邇也笑了起來,摸著短髭,說道:“女孩兒好,女孩兒好!”
那人推開半步,疑惑問道:“明公為何如此說?”
當下重男輕女,認為唯生男孩兒才能傳宗接代,為父母者,都希望生的是男孩,而莘邇卻說生個女孩好,也就無怪此人迷惑,不解莘邇之意。
莘邇環顧左右將士,喟嘆說道:“天下戰亂已久,戰火不斷,別的地方不說,就拿咱們隴地來講,這些年打仗打個不停,幾乎家家戶戶都有男丁當兵,君等皆在軍中,自知上戰場那乃是兇險之事,有命參軍,卻不一定有命還家,說不定就戰死疆場之上了。
“人人皆盼得子,以傳嗣家業,卻結果好不容易養大的孩子,死在疆場!傳宗接代不消再講,且不必提,父母聞訊后,又該有多么的傷心?是以我說,生子不如生女,至少不用當兵打仗。”
諸多將士聽了莘邇此話,各有惻然之態。
卻亦有昂然之士,慨然接腔,說道:“固如明公所言,生子或會戰死疆場,可也誠如明公此前譬喻小人等的那些話一樣:我等之所以上疆場、蹈鋒履險、浴血殺敵,所為者,非己身之富貴也,是為了掃清胡夷,光復我華夏江山,而掃清胡夷,光復我華夏江山,不就正是為了我等的子孫,無須再過像我等這樣的日子么?”
這些話,的確是莘邇一再灌輸給己部將士的觀念。
莘邇堅信,只有讓將士們知道他們是為何而戰,只有讓將士們理解、明白不斷打仗的意義何在,那么部隊才能是意志堅定的部隊,才能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部隊。
聽到這話,知道了自己的心血沒有白費,——盡管能夠認可莘邇此話的將士,於全軍來說,也許只有十之二三,占得比重大概沒有很大,可哪怕只有一個,也比一個也無當然要強,莘邇頗是欣慰,再度露出笑容,笑與那人說道:“再則說了,男孩粗心,長大了還和你對著干;女孩兒就不同了,都說女孩是父母的貼心小棉襖,處處貼著你、暖著你,豈不美哉?”
“女兒是父母的貼心小棉襖”,這話現在還沒有,但男孩兒、女孩兒的性格,以及男孩、女孩兒對待父母的細心、體貼等等,卻是自古皆同,都是一樣的,聽到莘邇這話,眾人品了品意思,俱皆覺得的確是這么回事兒,遂不禁又一次地齊齊大笑起來。
那人笑著說道:“好,那就希望能借明公吉言,便生個女孩兒!”
莘邇稍微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勵說道:“我若沒有記錯,你現下的勛官應當已過四轉,好好干,再干上幾年,把你的勛官再轉上三四轉,…太高的不說,轉到上輕車都尉,視同正四品之時,國家授給你家的田,也就足夠你家幾口人美美地過日子了!到那時候,你要還想從軍,就接著干;要不想干了,我就許你歸家!”
“是!”
莘邇似帶憧憬,目眺天空,望了稍頃藍天白云,收回視線,笑道:“待至那時,說不定也已經天下太平了!我也能馬放南山,不再受此戎馬倥傯之累矣!我說,到那時,我抽個閑暇,要是去你家做客,你可得好好招待我,把你的寶貝千金領出來,給我看看!”
不同的勛官等級,按照莘邇所定勛官制的規定,會得到國家授給的不同畝數的田地。上輕車都尉是十二級勛官中的第八級,已經是較高的級別了,政治待遇上,視同正四品;分田上,亦即經濟待遇上,授田十頃,也就是一千畝地。
政治待遇不說,只這一千畝地,莫說幾口人,就是十幾口人,也足夠過上富足的地主生活了,——要知,按照仍是莘邇所定的《均田制》此制之規定,尋常百姓,每丁授田才不過數十畝,兩下相比,就可知這十頃地是多么豐厚的賞賜了。
那人受莘邇話語的影響,亦不禁幻想那時的生活,滿臉傻笑,嘿嘿應道:“是!”
巡營多半日,薄暮時分,莘邇回到帳中。
唐艾、張龜相繼來見。
他倆是來向莘邇匯報冀縣城中和冀縣城外營中的具體守御情況的。
正談說間,一人帳外求見。
莘邇叫他進來。
卻是田勘。
田勘喜形於色,伏拜在地,說道:“明公,小人有一個好消息稟報明公!”
莘邇說道:“什么好消息?可是你和郭黑取得聯系了?”
田勘大吃一驚,說道:“明公當真是料事如神!”
“哦?”
田勘說道:“正如明公所料,末將與郭黑剛剛取得聯系。”
“你不是說,你派的人沒法混進城中去么?怎么取得的聯系?”
田勘說道:“嚴格說來,不是小人和他取得的聯系,是他派了個人,偷摸出城,與小人取得了聯系。郭黑說,他愿意做明公的內應!”說著,高舉起一份問卷,奉給莘邇,說道,“這是郭黑獻給明公的城中守備圖。”
張龜拿住此圖,呈給莘邇。
莘邇打開觀看,見圖上畫了個冀縣的城池形狀,城頭、城內各處都有多少守卒,守卒皆是何人所部,俱標注得清清楚楚。
看完,莘邇給張龜、唐艾瞧看。
張龜、唐艾看罷。
張龜細心,蹙眉問道:“田將軍,那與將軍聯系之人,可果是郭黑所遣么?”
田勘明白張龜擔憂的是什么,不外乎擔憂這會不會是同蹄梁派人送出來的假消息,以欺騙莘邇。田勘恭恭敬敬地說道:“張公請放心。與小人聯系那人,確是郭黑所遣無疑!”指了指張龜手中的圖紙,說道,“這份城防圖,小人也敢拿腦袋擔保,半點不假!”
張龜與莘邇說道:“明公,如果是真的,那的確是個好消息,這對我軍明日的攻城大有利處。”
莘邇想了一想,說道:“城內現下同蹄梁、郭黑彼此猜疑,他倆肯定不會聯手施計,此其一;連日來,於城外土山上監視城內,亦沒有發現城內出現火拼,這亦就是說,那個潛出城外,來與田將軍相見的郭黑之使,也不可能是郭黑被同蹄梁擒下后被迫派出的,此其二。…這個消息,應當不假。好啊,田將軍,攻城還沒開始,你就已立下大功一樁。”喚帳外乞大力,令道,“取金餅兩斤,賞給田將軍,以酬田將軍此功!”
田勘伏拜說道:“明公,末將敢有一請!”
“什么請?你說。”
田勘說道:“明公大恩,末將無以為報,唯效死力!明日攻城,末將敢請明公,用末將部為明公前驅!”
莘邇沉吟了下,說道:“將軍,我自然是信得過的,唯將軍所部的士氣,現下可能用么?”
卻那田勘所部,已經是投降蒲秦的敗軍,現又被莘邇打敗,降了莘邇,堪稱是三姓家奴了,那么如此一支連敗,在不長的時日里,接連轉換主人的軍隊,如果用來先發的話,士氣方面的確也許會有問題。莘邇的此問,不無道理。
田勘很有信心,說道:“士氣方面,請明公勿憂!今天上午,小人巡營時,問過呼衍寶等諸奴了,諸奴輩皆與末將一個心思,都愿為明公效死,以報明公厚恩!明日攻城,明公就請在望樓上觀戰,看小人等如何奮勇拼殺,為明公先登冀縣城頭!”
話說回來,田勘所部的將士,無論羯人、抑或唐人,又或鮮卑等別族,他們的家鄉都在徐州,於今他們身處關中,距離徐州十萬八千里遠,從某種程度來講,他們這支部隊,實際上已是無根之萍,近似等於“雇傭兵”,或言之,“聽天由命”的性質了,那么反正不管給誰都是賣命,則換個主人的確又似乎亦無所謂。田勘的信心,也有來由。
明天的攻城,是攻冀縣城的第一天,通常來講,起初幾天的攻城,都是試探性的進攻,目的是為尋找城防的漏洞,而非真正的攻城,出於這個原因,莘邇稍作思忖,便就同意了田勘的請求。
這天晚上,莘邇、令狐樂等等營中各棰牛殺羊,犒勞將士。
將士們飽餐一頓,酣睡一夜。
翌日一早,各部出營,圍攻冀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