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茂把姚桃遞來的軍報放到案上,抬起頭來,撫摸胡須,笑顧殿中的仇畏等臣,從容不迫地說道:“一時不察,孤似乎是中了阿瓜的計,上了他的小當。”
仇畏問道:“敢問大王,上了他的什么小當?”
蒲茂點了點案上的那道軍報,說道:“姚桃遣吏急遞軍報而來,言說犯我秦州的其實并非是唐艾所部,而是阿瓜引兵入寇。如今看來,…仇公,之前咱們獲知的有關隴地的那些情報,什么阿瓜與令狐樂彼此不和,將生內斗,這件事估計是阿瓜故意放出來,迷惑咱們視線的了。”
能夠篡位成為大秦的天王,又能夠此前在孟朗的輔佐之下,到如今幾乎已然統一北地,實事求是地講,蒲茂本人也的確是一個人杰,具有雄才大略,并且聰穎得很,所以通過姚桃這道軍報匯報的內容,他第一時間就得出了這個結論。
殿中一臣問道:“臣敢問大王,如果像大王所說,咱們是中了阿瓜的計的話,秦州那邊會不會有危險了?是不是應當立刻再遣派援兵過去?”
問話此人相貌英俊,立於仇畏等臣中,如玉樹臨風,乃是王道玄。
在收拾崔瀚此事上,王道玄為仇畏立下了大功,仇畏論功行賞,多次向蒲茂舉薦他,加上王道玄出身名族,他家到底是不是正牌的太原王氏盡管存疑,可至少北地士人多已對此默認,以及王道玄儀表出眾,亦會察言觀色,由是如今王道玄已是頗得蒲茂的寵幸,并且背靠仇畏這棵大樹,無論是地位,還是權力,較之以往簡直都是天壤之別。
他的家族,所謂的“太原王氏”,也因著他水漲船高,隱然已經追上清河崔氏,成為北地諸多唐人士族中的頭等門閥了。
蒲茂笑道:“孤早就給你們說過,阿瓜小戇,頗多詭計,今日孤上他個小當,不足為奇。不過雖然如此,姚桃的奏報中也說了,進犯我秦州的阿瓜所部總共不過兩萬來兵馬,算上姚桃、且渠元光兩部的援軍,而下我秦州之守卒已有萬余,以此萬余,御其兩萬余,綽綽有余。”
王道玄說道:“可是大王,有一事不可不慮。”
“何事?”
王道玄說道:“萬一此前那些‘阿瓜與令狐樂即將內斗’的消息,果然是假,那么這回犯我秦州的隴賊,可能就不只有阿瓜所部,麴爽、曹斐等部,也是有可能進犯的!”
蒲茂沉吟稍頃,說道:“卿言亦是。”問仇畏,說道,“仇公,公以為何當應對為上?”
仇畏說道:“臣愚見,阿瓜可算梟雄,倘使‘內斗’此訊,當真是假,則他這次再犯我秦州,定就是有備而來,固然不值得重視,然亦最好不要輕視。”
蒲茂做出了決定,說道:“援兵是需要再派的,但也無需著急。”
王道玄、仇畏能夠想到的,蒲茂難道會想不到?
何況姚桃軍報中,不僅說了進犯秦州的是莘邇,還說了臨渭縣已被北宮越攻陷,及田勘兵敗此兩件重大的軍情變化,說實話,看完姚桃軍報的時候,蒲茂心頭就浮出了一個詞“來勢洶洶”,只是,於再遣援兵上,蒲茂有他的難處。
如果京畿有現成的機動兵力可調,蒲茂今天就可以下旨調這些部隊往去馳援冀縣,然而問題是,就像莘邇他們的分析一樣,蒲秦現在的機動兵力基本上已經用完,蒲茂手頭實是已無太多可以靈活調動的軍隊,援冀縣,需要再從別地調兵,這是需要時間的。
故是對於冀縣那邊,蒲茂內心中事實上是存在一定擔憂的。
唯是迫於客觀形勢,口頭上,他只能在臣子們面前這樣說。
仇畏說道:“大王所言甚是,今我大秦已近一統北地,所余者只剩代北、隴地而已。代北方面前日的軍報,殲滅拓跋倍斤的戰事,現下進展的甚是順利,如果不出意外,一兩個月內,這場大戰就能結束,倍斤即能為大王所擒,自此掃除掉我大秦北地的邊患,…到那時候,我王師轉向西征,區區隴地,貧瘠民少,又如何能夠抵擋?
“大王,臣料莘阿瓜於此時,趁我王師主力北伐拓跋倍斤之際,而舉兵再度悍然犯我秦州,他一定是也看到了拓跋倍斤即將滅亡,擔心倍斤亡后,隴將難存,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
“以臣愚見,大王言之極是,援兵固然需再派,可也不用著急,大可徐徐安排。大王,臣有一個建議,敢獻給大王。”
蒲茂說道:“公請說。”
仇畏說道:“大王何不像給崔瀚去信那樣,也給莘阿瓜去一封信?”
蒲茂說道:“去一封信?”
仇畏撫須笑道:“向他指明形勢,垂示於他,強如慕容氏、賀渾氏,在大王的天兵之前,也不堪一擊,灰飛煙滅,小小一隴,自忖能抗王師否?近年,我大秦各郡,不斷顯現祥瑞,天命已垂青大王,勸他做個識時務的俊杰,與其負隅頑抗,不如早降大王,或不失富貴。”
蒲茂笑了起來。
對於莘邇的性格,蒲茂非常了解,知道就算給他去信,莘邇肯定也不會投降,因對仇畏的此個建議,聽聽也就罷了,但仇畏“倍斤即能為大王所擒”這話,倒是勾起了他一個念頭。
蒲茂心道:“且待來日,我擒下倍斤,再攻滅隴地,獲阿瓜后,我設宴咸陽宮中,與倍斤、阿瓜暢飲,值酒酣耳熱的時候,當面問他倆昔日對抗我的故事,笑談之余,表示我并不計較,示以寬厚,…叫史官記下,傳於后世,亦佳話一段也。”
仇畏剛才的這番話中提到了兩點。
一個是給崔瀚去信。
這說的是,就在約半個月前,蒲茂親筆寫了封信,又叫崔瀚的家鄉清河郡送來了不少當地的飲食特產,一并令人送去金城,面交崔瀚。
在信中,蒲茂寫道,自與崔瀚相識,一見如故,卻不知何因,崔翰棄他奔隴?蒲茂自陳對崔瀚的想念,說他“日夜難寐”,信的末尾,他又說考慮到隴地系邊陲,風俗與內地迥異,也不知崔瀚在那里過得慣不慣,水土不不服,故此特地附信送他家鄉的這些吃食特色。
給崔瀚去這封信,用意有二。
其一,是向北地的士人們展示蒲茂的仁義,以減輕或者更進一步,甚至打消掉因為崔瀚西奔隴地而對北地唐人士族造成的巨大影響。
其二,其中亦有挑撥莘邇、崔瀚關系的這層用心在。
但話又說回來,盡管其中有挑撥的這層用心在,可是信寫的冠冕堂皇,非常漂亮,在外人看來,誰也說不出一個不字,只能稱贊他蒲茂的仁厚。
這就是“陽謀”了。
給崔瀚去信這條計策,是仇畏獻給蒲茂的。
仇畏話中再一個提到的,代北方面的戰事。
茍雄部已經抵至平城,展開圍城進攻。
蒲洛孤部的主力部隊,還沒有到達盛樂,然亦距離盛樂不遠了。
茍雄、蒲洛孤統帶的這兩支部隊的胡、唐戰士,都是蒲秦久經沙場的老卒,裝備精良,帶兵的主將個個經驗豐富,英勇善戰。拓跋倍斤雖是召集了代北的諸部胡騎,號稱十萬之眾,可他的這些騎兵,多為輕騎,於正面作戰上,卻非茍雄、蒲洛孤部的對手,節節敗退。
根據蒲洛孤和茍雄的軍報,目前的情況是,拓跋倍斤沒有派兵馳援平城,把其主力收縮到了盛樂周邊,然后以紇骨萬等悍將率部,不斷地沿途襲擾蒲洛孤部。
拓跋倍斤的戰略安排,非常明顯,他打的主意顯是:集中兵力,固守盛樂。同時在具體的戰術上,則是試圖先疲憊蒲洛孤部,繼而再用養精蓄銳的主力迎擊,兵法有教,以逸待勞是也。
蒲洛孤的軍報中,提及到了朔方的張韶部。
張韶部暫時沒有動靜。
下達了調集兵馬,再援冀縣的令旨后,話題轉到了蒲獾孫的這道軍報上。
對於這道軍報,經過討論,蒲茂做出了決策。
傳旨蒲獾孫,令其防御即可,等打完代北,再作收復徐州失土的計劃。
由謝崇、賀渾豹子進犯徐州,蒲茂想起了南陽。
慕容瞻數日前奏報蒲茂,其部兵已至宛縣,與桓蒙部對壘,稱說荊州兵軍容頗盛,直言若想殲滅之,恐會不易,但只是守住宛縣的話,慕容瞻表示不成問題。
“徐州、南陽、秦州,反擊可能吃力,然蒲獾孫、慕容瞻、同蹄梁,皆我大秦之名將也,守土必有把握。哼,如那趙染干,不自量力,寇擾我京畿,於今何如?狼狽鼠竄,遁還上郡去了,謝崇、桓蒙、阿瓜,跳梁之輩,怎么,以為我王師北伐代北,爾等就有可趁之機了么?且等孤打完倍斤,騰出手來,一個個的,拾掇爾等!讓爾等也如那趙染干,知道知道我天兵王師的威力,知道知道孤的威嚴不可侵犯!”蒲茂這樣想道。
卻再是仁義的人,身為王者,自亦有其威儀。
蒲茂召集調兵,再援冀縣的令旨下達之次日。
略陽縣西。
令狐樂、麴爽的軍營外。
一支紅色戎裝的兵馬,迎著傍晚的陽光,如似全軍都披著血色的戰鎧,行於道上,塵土飛揚,遠遠來至。到至營外,部隊暫駐,百余甲騎的簇擁下,一將進營。
到了令狐樂帳門大開的帳外,這將昂首挺胸,經過相向而列的兩隊斧鉞儀仗,步入帳中。
帳中,令狐樂高坐主位,麴爽、陳不才等文武陪侍左右。
眾人目光注視下,這將行軍禮,大聲說道:“臣不辱大王令,已殲同蹄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