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傳入桓蒙耳中,桓蒙不禁停步於帳外,側耳聽之。
聽到郝盛說道:“司馬此話何意?什么叫今日之明公,已非昔時之明公?”
謝執明顯是醉了,話聲不僅高,語氣且帶醉意。
桓蒙聽他說道:“我與明公相識於二十多年前。我那年二十歲,明公也不過二十出頭,剛出任瑯琊內史。時為金秋,於水邊亭上,群士薈萃,清談高會,我與明公皆在其坐。
“那個時候的明公,壯懷激烈,豪爽有風慨,於會上,眾士談玄論道而已,獨明公處簪纓冠帶之中,眺遠水空明,蕭蕭葉落,觀景狀寥廓,感從心發,遂擊缶而歌,表其北伐胡夷,光復中原的壯志。我一見心折,乃與明公訂交。
“二十多年了!每當回想起我與明公初見的那個仲秋下午,每當回想起明公那時的雄豪風姿,…不瞞二位說,我都追念不已!卻明公如今變成什么樣子了?”
如前文所述,龍亢桓氏因為祖上在成、唐交替之際忠於成朝而受顯戮,其家之門第急劇下墜,淪為了刑家,在西唐時期并非是閥族高門,后來之所以能夠得以重振,全是桓蒙之父用命換來的。當國家出現叛亂的時候,其父忠心可表,寧死不屈,於是桓氏的家聲得以再揚。桓蒙也因此尚了南康公主,并於二十出頭的年歲,就出任了瑯琊內史。
——內史,便是原本“王國”的長吏“相”,相當於郡太守。
瑯琊郡屬徐州,現雖早不在江左唐室的管轄范圍內,但江左的頭個天子登基稱帝前,本是瑯琊王,所以瑯琊王這個王爵,一直保存了下來。今天子程晝,最早的王爵就是瑯琊王,后來被徙封會稽王。話到此處,不妨多說一句,程晝共有七子,四子早殤,長子因為無道,已被幽禁而死,現尚存者,還有六子、七子這兩個同母的兒子;此二子年歲皆小,長者十歲,小者八歲,程晝即位后,給他六子封的爵位是會稽王,給他七子封的則正便也是瑯琊王。
卻桓蒙出任瑯琊內史時,那會兒的瑯琊郡王已是程晝。
所以說來,桓蒙和程晝亦是老相識,早為臣屬與主君的關系了。
且不必多提。
只說謝執說起的那次高會,桓蒙當然記得。
那次高會,是瑯琊王程晝發起的。程晝從少年時起就喜好交接士流,有事沒事,常常會邀請江左名士或聚於他的食邑會稽、宣城,或聚於京師他的王府,清議高談。桓蒙、謝執初見的那次,即是程晝在會稽搞的一回清談聚會。謝家南渡以后,寓居會稽,故而謝家當時已有名聲在外的謝執、謝崇,乃得以跟著他們族中的長輩,參加了那次高會。
桓蒙實歲十九時,干出過為父報仇,趁仇人給他們病逝的父親辦喪事的機會,混入其家,眾目睽睽中,手刃仇人兄弟三人,血濺其家的事兒,其性之慷烈可見一斑;謝執此士,雖或許做不出手刃仇人的“任俠”之舉,然性格粗強,也就是說,謝執和桓蒙的脾氣是比較相投的。
便在那次高會上,謝執被桓蒙慷慨雄壯的風采吸取,桓蒙對他也是一見如故。
桓蒙記得,當時他慷慨激昂的以歌表志以后,是謝執首先給以的回應。
謝執以碗舀酒,連喝了三大碗,弄得衣襟上都灑滿了酒水,然后把碗擲到地上,抹了把嘴,說了一句:“古有《秦書》下酒,今內史此歌,亦當浮大白!”
兩人由是惺惺相惜,結為了朋友。
這也就有了后來,桓蒙出掌荊州,立即辟了謝執來做他的司馬此事。
——謝執不把桓蒙當主君,毫無身為下吏的自覺,甚至曾做出逼灌桓蒙喝酒的醉后舉動,其中既是謝執的性子使然,亦有兩人為友已久,彼此太過相熟的緣由。
夜色下,桓蒙悄立帳外,回思往事,嘴角抿出些許追憶的笑容。
孟賀的聲音接替出現,桓蒙聽他問道:“明公如今變成什么樣子了?”
謝執說道:“如果說明公數年前伐定蜀地,那個時候,明公尚未忘他年輕時的壯志誓言,是為了給我大唐收復失地,是為了最終能夠光復中原,可之后呢?明公一再用兵南陽,不恤民力,窮兵黷武,…而且此次北伐南陽,和西伐蜀地時一樣,又是不等朝廷下旨,明公上表即行,明公這么做,我恐明公將會大失海內之士望也!”
孟賀說道:“司馬這話,我聽不懂。明公北伐南陽,不正是為了光復中原么?司馬卻為何贊譽明公昔之討定蜀地,而似非議明公今之進伐南陽?這兩者有何不同?”
謝執說道:“老孟,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孟賀說道:“我是真不懂。”
謝執說道:“你要真不懂,我就給你講一講。…把酒給我滿上!”
帳中稍微安靜了片刻,旋即謝執的聲音再度傳出,“好酒!”
桓蒙聽到了聲酒碗丟到案幾上的悶響。
緊跟著,謝執給孟賀的解釋道出:“收復蜀地后,明公先表周道和為益州刺史,去年又逼走程勛,表其弟風子為梁州刺史,道和、風子,為政俱殘虐,明公卻不從我諫言,執意不肯上表請罷免,這是為什么?還不是因為道和、風子唯明公馬首是瞻?梁益之地,今到底是王土,還是明公之土?此其一;明公興師動眾,兩伐南陽,是如他所言,為的收復洛陽,抑或是為其它?此其二。是以我說,明公變了,已非昔日,使我傾倒的那個勃勃青年!”
“周道和”,即周安;“風子”,是桓蒙的二弟,名風,字風子。桓蒙兄弟五人,字中皆帶一個“子”,桓蒙字元子,諸弟中最為杰出的幼弟桓若,字幼子。
周安為政貪暴,桓風雖是才掌梁州未久,然在梁州已有“招集眾力,志在足兵,多所枉濫”,亦即不愛惜百姓,一心只招兵買馬,招攬輕俠壯士,枉法恣肆的惡名。
跟在桓蒙左近的親兵隊長面現怒色,按刀看向桓蒙。
桓蒙的臉上,則至少看起來沒有因為謝執此語而起什么變化,面無異色。
未得桓蒙的指示,那親兵隊長松開了握刀的手。
帳中沉默了會兒,孟賀的聲音再次響起。
孟賀說道:“道和、風子治政,確略不足,然較之程勛主政梁州時的貪虐如虎,竟致使境中百姓多所逃離,道和、風子為政,還是要強得多的。”
一陣大笑響起,是謝執在笑。
桓蒙甚至可以通過這陣笑聲,想象得出謝執此時的姿態,必然是前仰后合,說不定,那酒水又灑滿了他的衣襟。
大笑罷了,謝執說道:“老孟,你也是讀圣賢書,知古今事的,何時‘比下有余’,居然成治政的標準了?好,就算比下有余,便就足矣,可明公不肯上書朝中,請換益、梁刺史,難道是因為‘比下有余’么?難道不是因為道和、風子對明公唯命是從么?明公令他兩人在益、梁大舉募兵,所為者何?…明公兩伐南陽,所為者何?老孟,你回答我!”
孟賀的聲音不再傳出,郝盛的聲音響起。
郝盛說道:“司馬醉了!”喚孟賀的字,說道,“萬年,你我被司馬強拉來飲酒,不覺天已快亮,我是困倦得不行了,我瞧你也是眼快睜不開了,今日尚有軍務,不如你我便先暫辭司馬,回帳去,補個覺吧?”應是在與謝執說話,說道,“在下二人就暫先告辭了。”
聽得郝盛、孟賀離榻起身的動靜,桓蒙慌忙退開幾步。
他待要還帳,聞到帳中又傳出謝執的聲音。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相逢拌酩酊,何必備芳鮮。’隴地偏隅而有才士,妙哉此詩!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惜哉,惜也,人無再少年。卿二人自請去,我當再痛飲此杯,以奠昔年那秋,我初見、初識之桓盤龍!惜也,惜哉,斯人已逝。”
這首詩,桓蒙亦知,是從隴地傳來的,據說是隴地的大才子傅喬所作。
趕在郝盛、孟賀出來之前,桓蒙搶先回到了自己的帳中。
打發了從吏出去,桓蒙獨自踱步帳內。
紅燭搖曳,柜、案、榻等各色器具分別投出長長的陰影,寬大帳里,一人踅轉。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這句詩再三回蕩桓蒙耳邊。
“我不復少年時的那個我了么?我變了么?”
他捫心自問。
“是的,我變了,可我為何變?今之朝廷,主弱臣強,天子徒具其名,權在閥族,為實現我少年時的壯志,我又怎能不隨勢而變?我沒有變!光復中原,收復故土,我依舊念念在茲。”
他想道:“我不換旁人出任梁、益,是為了我的私心么?我的確有私心在內,可朝中諸公為他們的權柄而忌憚我,天子也不信任我,為了實現收復中原、還都洛陽的志愿,我又怎能換旁人出掌梁、益?無執問我兩伐南陽為的什么?…我為的什么?無執啊,你應當問問你的從兄謝仁祖!要不是朝廷組建北府,要不是他攻復了淮水以南諸地,我又怎會再伐南陽?”
桓蒙負手回到帳門口,天光漸亮。
東方的天空顯出魚白色,已可約略瞧見較遠處灰色的層層帳篷,森嚴殺氣沖霄,隱約能見北邊南陽郡治宛縣城高大的黝黑城墻,無聲屹立。
桓蒙近觀、遠望多時,心道:“人生如白駒過隙,值此板蕩,大丈夫當立不世之功,除滅諸胡,得時人傳頌;留名青史,為后人仰慕。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這天,桓蒙巡視營中,鼓舞將士士氣。
三天后,桓蒙下令,圍攻宛縣縣城。
桓蒙兵到南陽的當天,就給莘邇去了封書信,告知莘邇此事,并問莘邇的用兵進展。
其部圍攻宛縣后,沒過幾天,他的信到了莘邇軍中。
莘邇這時已克新興,兵馬已到冀縣,同時正好才收到北宮越傳來的已下臨渭的捷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