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舒望胯下戰馬的馬速之前沒到最快,這時他大喝畢了,挾槊催馬,陡然提速,在那百余秦軍輕騎尚未散開之時,已撞入他們隊中。
——所謂“尚未散開”,是那輕騎迎敵與甲騎不同,不以陷陣為主,而主要是游走散射,這百余秦騎本來打的主意便是等到兩邊接近時候,他們散開游射,以消耗重鎧在身的敵馬之力,等消耗得差不多了,再與備戰的步卒一起合攏,來消滅這十余甲騎,卻沒料到王舒望剛才保存著馬速,於是還沒來得及散開,就被王舒望單騎沖馳,沖進到了他們眼前。
只見王舒望遠以槊刺,近以鞭打,一人之力,而竟是把此百余秦騎攪了個亂七八糟。
此時再散,已是無暇了,況且跟從王舒望的那十余甲騎也相繼奔馳已至。
這百余秦騎中亦不知是誰,先發了聲喊,叫道:“秦使君在那邊步軍陣中!”隨后撥馬就往后逃,余下秦騎見狀,趕忙也或者跟上大叫“秦使君在那邊陣中”,一邊叫,一邊逃走,或者不叫,但也趕緊轉過馬頭,朝北邊的步卒陣邊逃竄。
百余秦騎,幾乎還沒怎么交手,便被王舒望及其隨行的十余甲騎給殺了個落荒而逃。
“秦使君在那邊陣中”的叫聲,步卒陣中的秦廣宗聽得清清楚楚,他瞠目結舌,怒不可遏,心道:“一群賣主鼠輩!”卻也知道,一則,其帳下的騎兵多是氐羌、雜胡,原本對他就缺乏尊重,二者,他近來又連敗於唐艾,越發雪上加霜,使他在本部軍中的威望掉到了谷底,故這百余秦騎才會有此說來令人可笑的行為。
王舒望將這百余秦騎沖散,當真膽大,仍不后退,一直馳馬到那秦軍步陣近前,兜馬橫行,耀武揚威,槊指陣中,沖那千人步卒,叫道:“秦廣宗何在?快來束手就擒,我保你不死!”
陣中箭矢如雨,奈何王舒望人馬皆鎧,渾然不怕。
有那膽勇之士不免大怒,憤憤然向秦廣宗請戰。
秦廣宗忍住羞恚,說道:“王舒望只十余騎,何敢搦戰陣前?其后必有伏也!不可浪戰!且待營壘筑成,先守住了平襄縣城,然后觀望形勢,再作進戰之議不遲!”拒絕了部將的求戰。
王舒望挑戰半晌,不見秦廣宗來迎,無可奈何,只好率騎還走。
南行十余里,到了他本部軍中,王舒望下馬坐地,不樂想道:“看來秦廣宗打定主意是要做個烏龜了!我這般羞辱於他,他都不肯應戰。卻莘公的軍令,我只怕是不好完成了!”忖思無策,只能遣吏去駐兵於南安、略陽界上的郭道慶那里報告“秦廣宗守營不戰”的情況。
王舒望、郭道慶兩部相距只有二十來里地,當天傍晚,郭道慶就接到了這道軍報。看完軍報,郭道慶亦是無法,就叫王舒望遣來這吏,再南下渭水,去找莘邇稟報。
莘邇此刻,正在新興縣外。
這吏於次日中午,趕到了莘邇軍中。
莘邇聞報,召唐艾、麴章等來商議。
“千里,此卿之過也。”
“明公,緣何是艾之過?”
“要非是你這幾個月勝仗打得太多,秦廣宗於今如何會這般謹慎,如此小心?王舒望以十余騎而搦戰,而他都不應之!今此戰要達成之意圖,咱們已然定下,是要貶損秦廣宗,抬高慕容瞻,可秦廣宗現下執意避戰,不給咱們貶損他的機會,這可怎生是好?”
莘邇笑語殷殷,可以看出,其實并無責備唐艾之意,只是在說笑戲謔罷了。
唐艾笑道:“這有何難?艾有一策,必能把秦廣宗引出,使明公終能達成此戰之意圖。”
“是何策也?”
唐艾搖扇答道:“秦廣宗所以不敢應戰者,非因艾之故,無非是畏明公之威也。如此,方下慕容瞻已親率部到達新興,明公何不佯敗與之?然后撤軍回襄武。廣宗此前屢敗於我軍,尤其南安郡之為我軍所得,偽秦朝中因此對他的彈劾之書至今不絕,他又豈會不渴思立功以彌之?既聞明公‘兵敗逃撤’,艾料之,他膽氣必壯,膽氣一壯,他當然也就不會縮頭不戰了。這樣,不就一舉兩得,既能達成明公抬高慕容瞻聲望,同時再損秦廣宗名聲的意圖了么?”
“卿此策甚佳!”
唐艾嘆了口氣。
莘邇問道:“為何喟嘆?”
唐艾一本正經地回答說道:“惜明公檄麴爽、田居發兵相助的軍文,麴、田未應。若麴、田應之,以田居為將來助明公,則明公就可以遣田居去攻秦廣宗,又哪里會這等難把廣宗誘出!”
麴章是麴爽的從弟,田居是麴爽的心腹,聽得唐艾此言,莘邇擔憂麴章會生不滿,瞧了麴章一眼,見他倒是無有什么別樣的表情,但到底打狗看主人,不能讓麴章以為他對麴爽也很輕視,遂笑與唐艾說道:“千里,卿此言未免刻薄矣!田河州亦隴之名將也,豈可戲辱?”
唐艾追悔似地說道:“是,是,是艾性耿直,不會說假話,此艾之錯也。”
這話還不如不說,莘邇不好再作多言,權作未聞而已。
就召來高延曹,莘邇說道:“螭虎,我有一重任托卿。”
兵入新興已有三四日,慕容瞻到新興也已有三日,而敵我兩軍還沒怎么交戰,高延曹早就等得不耐,聞言大喜,只當是莘邇要進戰慕容瞻了,應聲說道:“明公請下令,末將無不遵從!”
“慕容瞻率部到新興以今,昨天、今天,已是兩次向我下戰書,我決定明天出迎與戰。”
高延曹喜道:“明公可是要把明天出戰的先鋒之任,改授末將么?”
“我正有此意。”
高延曹昂首挺胸,顯出自己的勇武之姿,大聲說道:“明公,想那薛猛,小將罷了,連王舒望都斗不過,斷難稱得上一個勇字,用他作先鋒,確甚不妥。明公今改先鋒之任與末將,當真是知人善用!明公盡請放心,明天開戰,末將定會為明公潰其陣!拔其旗!”
“我不要你窺其陣、拔其旗,明日接戰,我要你敗給慕容瞻。”
高延曹怔了下,說道:“敗給慕容瞻?”
“正是!”
“這是為何?”
莘邇便把為何要高延曹打個敗仗的原因告訴了他。
高延曹聽完,喜色頓去,面現為難,說道:“明公,潰陣拔旗易也,佯敗失利太難!末將從來打仗,只會打勝仗,不會打敗仗。…明公,此任確實太重,末將只怕不能完成,不如明公改派他將?薛猛是明公此前點定的此戰先鋒,末將愚見,可將此任授他!”
“道武不成。”
“為何不成?”
莘邇說道:“卿適才不是說了么?道武雖為我此戰先鋒,然其小將罷了,若只是他戰敗,不足以‘動我軍士氣’,亦即便是不足以‘迫我撤軍’,這場戲就演得不像了。”
高延曹眼珠一轉,換了個人向莘邇推薦,說道:“薛猛誠然小將,但明公,你把羅虎給忘了么?羅虎不僅是我軍之勇將,并且最妙的是,其人素來是最善打敗仗的!明公何不遣他而去?卻是連裝都不用裝,他本色流露,便足夠矣!末將敢打包票,他定能把慕容瞻、秦廣宗騙住!”
羅蕩未得莘邇之召,此時不在莘邇帳中,卻是被高延曹平白污蔑,潑了一盆“善打敗仗”的臟水到頭。莘邇失笑說道:“螭虎,你不要再推辭了,此任卿你不可!”
“敢問明公,這又是為何?”
“羅蕩雖我軍之勇將,而論以勇武之名,不及卿矣!此戰,非得卿敗,不足以像真!”
高延曹大喜,說道:“明公以為羅虎不及末將之勇?”
莘邇連連搖頭,說道:“遠不及卿勇!”
“這樣說來,此任還真的是非末將不可了!”
“真的是非卿不可!”
高延曹便就不再推辭,慷慨領命,說道:“明公放心,此任交給末將,萬無一失!末將必能使那慕容瞻、秦廣宗中明公之計,上明公之當!”
莘邇這日給慕容瞻去書,約定次日上午,兩邊開戰,戰場的位置就按慕容瞻之前兩封挑戰書上所建議的,定在了慕容瞻營和莘邇營的中間位置。慕容瞻的回書下午送到,只一個字:可。
於是就此定下第二天的戰事。
次日一早,莘邇點兵出營,到了約定的戰場,慕容瞻部也正往這邊來。
兩邊間隔三兩里地遠近,各自列陣。
約一個時辰的功夫,敵我列陣皆畢。
莘邇傳下令去,高延曹率領本部騎兵,就首先出陣,馳向瞻陣。
莘邇、唐艾、麴章及羅蕩、薛猛等將,或立於中軍望樓上,或各在本陣,一起觀望。
但見高延曹引騎至瞻陣前頭,來回馳騁,雖然間隔略遠,聽不到他們那邊的聲音,可莘邇等人皆是沙場宿將,都能猜出,高延曹部的騎兵現在肯定是污言穢語,正沖著瞻兵辱罵、搦戰。
不多時,瞻陣中,約有千許步騎出來。
卻沒想到高延曹所部的那數百騎兵還沒迎戰,便撥馬就走。
莘邇看到此幕,心頭咯噔一跳,登時暗叫不好。
麴章脫口說道:“仗尚未接,一矢未放,這就轉走?哎呀,未免太假了點!”
莘邇正在想補救之策,望到高延曹部那數百騎兵撤未太遠,轉回進戰,莘邇憂心遂去,露出放心的笑容,轉顧唐艾、麴章,笑道:“沒想到螭虎還挺會演戲!”事不宜遲,立刻給陣中各部傳下軍令,“等到螭虎‘戰敗’,就按戰前給你們的軍令,全軍佯亂后撤!”
羅蕩、薛猛等接到軍令,都開始做撤退的準備。
莘邇等繼續遙觀高延曹及其所部的接戰情況。
出來迎戰高延曹部的瞻軍戰將,從其旗幟,可以判出,是婁提智弼。婁提智弼此將,在投降蒲秦的眾多鮮卑將校中是相當有名的一個,此前賀渾邪攻兗州之際,他屯駐湖陸,曾與賀渾邪帳下的長史、大將刁犗斗過一場,使刁犗無功而返,后他從慕容瞻數與賀渾邪部爭斗,又屢立功勞,再后來,就跟著慕容瞻一起降了蒲茂。蒲茂待其頗厚,任他了一個五品將軍銜。
慕容瞻遣婁提智弼迎戰高延曹,足可見對高延曹的重視。
卻說高延曹部先向西退,誘得婁提智弼部的步、騎於追趕的時候,騎兵與步卒脫離了一段距離,隨之高延曹麾騎轉回,分騎半數,纏斗婁提智弼部的騎兵,余下半數,則繞開婁提智弼部的騎兵,沿其北側朝東疾馳,很明顯,是試圖要插入到婁提智弼部騎兵與步卒間空出來的那段縫隙中去,以斷掉其騎、步的聯系。——如果高延曹部的這個企圖實現,那婁提智弼部就很可能會被他們各個擊破。婁提智弼不愧智勇之名,見此情狀,馬上把前頭的騎兵也分作兩部,一部迎斗,一部由他親率,和后邊的步卒合力,側擊試圖穿插的那股高延曹部騎兵。
西邊的正面戰場,敵我兩部之騎最先接戰;繼之不久,北邊側面戰場上的敵我兩部兵士也碰觸接戰。聽得慕容瞻主陣里邊,傳出鼓聲,應是慕容瞻準備遣派援兵出陣,去幫助婁提智弼。
做戲做全套,莘邇亦擊鼓傳令,叫列於陣型最前的步卒一部,也作勢去幫高延曹。
那莘邇所令擊打出來的鼓聲,前半段急促,后半段更加急促,聽來像是催促進戰之音,然於前邊戰團中的高延曹,聽到這兩段鼓聲,卻是辨出了后半段的鼓聲實際是莘邇在催促他趕緊假裝戰敗,以免假戲真做,兩邊萬一真的大打起來,那莘邇可就放不了水,沒法佯敗了。
高延曹顧與從騎說道:“奈何明公軍令,遂使婁提智弼借乃公揚名!”
從騎中一人悶悶不樂。
高延曹問他,說道:“你也於心不甘么?”勸他說道,“這是明公軍令,為大局起見,也只能稍污你我之名了!”
那從騎說道:“小人倒非不甘。”
“那你為何不快?”
“卻那借將軍揚名之人是婁提智弼,又非小人,將軍緣何對小人自稱‘乃公’?”
“乃公”,意為你的父親,高延曹本意是自稱婁提智弼之父,卻這話是對他那幾個從騎說的,而他從騎中偏又有這么個敏感的,於是就郁悶不滿。
高延曹啞然,張口結舌,末了只好改換話題,說道:“陣中鼓聲催促,不可戀戰了,咱們速速敗走就是!”正好一箭射來,他覷準那箭來勢,以腿相迎,丟下長槊,拿手按住那箭,裝作是腿上中了箭,大叫一聲,喚從騎們上來護住他,便歪著身子,馳馬還陣去。
他這一撤,跟從他出戰的騎士們早就知了此戰是要佯敗的,就也跟著紛紛后撤。
婁提智弼如何能知高延曹是佯敗?以為他是真的中了箭,大喜之下,催兵追擊。慕容瞻於陣中觀望見到,當即擊鼓下令,命全陣出動。莘邇那邊的將士已做好了撤退之備,遂順勢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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