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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不臣孤了然 太后深情濃

  蒲秦使團領頭的,一正二副,共是三人。

  正使是蒲秦司徒仇畏之次子、仇泰之弟仇敞;副使兩個,一個叫朱霞,此人是個唐人,與孟朗乃是知交,另一個則是剛投附蒲秦的北地士人,即其家偽托為太原王氏之裔的王道玄。

  便是尋常士人間的來往,一士去拜訪另一士人時,通常也是需要先遣仆通報一聲的,況乎敵國之間?蒲秦的這個使團在從咸陽出發之前,蒲茂已經提前遣人到谷陰,告知定西此事了,并把使團的主要成員也都告訴了定西知曉。

  便在最初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羊髦私下評議此個蒲秦使者的人員組成,與莘邇說道:“正使仇敞,偽秦仇畏之子,氐人之貴種也,且髦素聞此人雅好文學,頗有華風,近似蒲茂,與常氐不類;副使兩人,一為關中唐士,一為新降偽秦之簪纓北士,足可見蒲茂之用心良苦矣!”

  使者代表了一國的形象,尤其蒲茂這樣“好面子”的,惱怒定西一再騷擾、進犯關中,一而再、再而三的“蹬鼻子上臉”是一回事,借機彰顯大國風范是另一回事,良苦用心自是必須。

  對羊髦的評議,莘邇以為然。

  卻如前文所述,那太原王氏早在數十年前唐室南遷之際,就已舉族南下,全都去了江左,於太原本地,實是早已無了王氏之后的,——莘邇、羊髦等雖身在定西,可他們多是僑士,家鄉本在北地,而太原王氏是北地的頭等名族之一,故對於此段舊事,他們也都是相當清楚的。

  因而在聞得蒲秦使團中有個自稱太原王家的子弟王道玄后,孫衍就隨著羊髦的話,不禁感嘆說道:“太原王氏,舉族南下,而今悉在江東,豈有胄裔尚居太原?這王道玄分明假冒之徒,其祖先已欺哄慕容氏,今此子復欺哄偽秦,蒲茂到底胡夷,不辨我華夏名族,終是難分真偽。”

  莘邇聞言,撫髭笑道:“王氏世齄(zha)鼻,江東謂之‘齄王’,候那王道玄到后,卿等且觀其鼻,若果齄,則王氏之貴種無疑矣,若不齄,不消說,彼必偽冒是也。”

  “齄”,意為鼻子上長的紅色小瘡,就是酒糟鼻上的紅癍。太原王氏這個家族有一個遺傳特征,即世代皆酒渣鼻。那么根據這個遺傳特征,判斷王道玄是否真太原王氏,其實也很簡單。——卻是說了,莘邇等尚未見到王道玄,蒲茂、孟朗可是已經親眼見過他的了,王道玄膚白英俊,莫說酒渣鼻了,因其家與慕容氏聯姻數代,他那鼻子又直又挺,簡直是慕容氏遺傳長相的翻版!也就是說,他肯定不是真太原王氏。那么,蒲茂、孟朗不知這點么?就算他倆一個氐人,一個出身寒微,原先不知此點,可一定也會有知道這點的人告訴他倆的,他倆卻為何不指出王道玄是個冒牌貨?無它之故,出於政治影響考慮而已。北地華族高門,清河崔、博陵崔、太原王并列一流,有太原王為臣,自是有利抬高蒲秦在北地唐士中的威望和聲譽。

  莘邇當時這話說出,孫衍、羊髦等人無不大笑。

  莘邇這話,顯然是戲謔之言,但等到仇敞、朱霞、王道玄等到了谷陰,也就是昨天,於四時宮中,當著滿殿定西的文武重臣之面,遞上“國書”,同時大聲宣讀了一遍蒲茂的“令旨”之后,莘邇不再有開玩笑的心情,孫衍、羊髦等人也無了大笑的興致。

  “令旨”是朱霞讀的。

  也不知是蒲秦何人起草,整篇令旨文采飛揚,辭藻華麗,這也就罷了,關鍵是令旨的內容。

  前邊半部分,講的是蒲秦“擊滅”慕容氏的大致經過。

  描寫夸張,什么“雄兵百萬”,什么“彈指而定”云云,這是題中應有之義,也無所謂。

  后邊半部分,則是蒲茂對定西再三侵犯關中土地的嚴厲指責。

  嚴格說來,其實這也無妨。蒲茂不可能無緣無故地派個使團來定西,肯定是有緣由的。這緣由只能是因今年定西先打天水,又占膚施等事,所以他的這個指責,實際上已在莘邇的料中。

  然而問題就出在:蒲茂的這番指責,竟是把矛頭盡數放到了莘邇一人身上。

  而且用詞很不好聽,特別最后一段,說的是:“莘邇既獲托孤之任,不能愛民以忠於君,方更辱、戮名臣,隴地士名在其右者,必以法害之,若宋方諸士,慘死何辜?以至令狐宗族,令狐京等亦為所害。既殘忠良,復窮兵黷武,犯我王土!隴民怨言載道。以隴之蕞爾,焉能為我大秦之寇?邇非不知此,察其行跡,意在操兵以脅上也!不臣之心,孤已了然;隴無智士,而竟不察此乎?今從孤旨,隴如早降,令狐樂不失國公;縛獻莘邇者,孤以郡侯授之。若不從孤旨,候擒賀渾邪、慕容炎,明秋此際,孤將率十四州之兵,取爾一隴!”

  ——蒲茂現下的地盤,關中有秦、雍、并、洛、荊,加上司隸校尉部,共六州;新得之慕容魏的地盤,有洛、荊、并、冀、中、豫、兗,共七州。兩塊地盤相加,兩個洛州、兩個荊州都合二為一,依然加上司隸校尉部,總共是十一個州部。等打下現為賀渾邪所據的徐、青二州,再打下慕容炎現下所有的幽州,全部相合,正好便是十四州。這且不必多說。

  只說蒲茂令旨中的這段話,說的很藝術。

  前頭指責莘邇有負令狐奉“托孤”的重任,點出了他“屠戮名族、宗室子弟”等等的“惡行”,繼而話頭一轉,把莘邇數次對關中的用兵,總結成了“操兵以脅上”,亦即指出莘邇這么做,是為了操持、掌控兵權,從而威脅令狐樂,由此與前頭的“有負托孤”相呼應,得出“不臣之心,孤已了然”的結論,并質問“隴無智士”,卻是把定西、蒲秦兩國的“敵我矛盾”,三言兩語中,轉變成了莘邇與定西士人間的“忠奸矛盾”和莘邇與令狐樂間的“君臣矛盾”。

  平心而論,這幾句話,確實是相當高明的一通挑撥離間,同時也表現出來,蒲茂對現下定西國中那些反對莘邇的輿論十分了解,——事實上,也正是因為了解,才會能有“隴地士名在其右者,必以法害之”、“隴無智士,而竟不察此乎”等等這些挑撥之語。

  朱霞讀完,殿中頓時嘩然。

  黃榮等無不大怒,個個出來指著朱霞的鼻子罵他,或向殿上坐著的左氏、令狐樂,義憤填膺地上言,為莘邇辯駁,駁斥蒲茂這道所謂“令旨”中的言論。

  也有如氾丹者,初時不言語,等到仇敞、朱霞、王道玄等退出以后,相繼進言,盡管不提蒲茂書中的“不臣之心”等語,卻也趁機再度請求左氏、令狐樂停下對關中的用兵。

  黃榮等人聽了他們的進言,少不了,馬上調轉槍口,極力表示反對。

  一時間,本是一場正常接見“國外使者”的典禮儀式,卻竟是因了蒲茂那書中的挑撥和威脅之語,登時變成了要不要“用兵關中”的這樁舊事重爭,并且明眼者皆能看出,又這究竟要不要“用兵關中”的爭論,究其根本,其背后實際則又牽涉到了“令狐樂親政”這件大事。

  ——用兵關中,這是莘邇定下的,值此令狐樂大婚已畢,輿論頗有以為令狐樂已到親政之時的關頭,如果“用兵關中”被證明是個錯誤的決定,乃至被證明是個“極大損害了定西國家利益”的決定,那莘邇的讓權、令狐樂的親政,當然就是水到渠成,誰也無法阻止的了。

  故此,又有如那麴爽、陳蓀、張渾等人者,俱皆默不作聲。

  殿中吵吵嚷嚷了半晌,氾丹見莘邇一直不吭聲,忍不住脾氣,問他說道:“征虜,蒲茂檄中威脅,說明年此際,他要親率十四州之兵,來攻我一隴,敢問征虜,對此欲有何言?”

  莘邇翻起眼皮,瞧了瞧氾丹,慢吞吞地說道:“朱石,你是怕了么?”

  氾丹愕然,怒道:“這和怕不怕有關系?”

  氾丹此人,性子剛直,前他被莘邇打發到西海郡,與索恭一起守邊之日,面對柔然的寇侵入掠,盡管其父氾寬那時在谷陰朝中已然政斗失敗,可他還是毅然決然,心無旁顧地堅決反擊,不僅非常忠於國家,且膽色亦是絕對的有,他還真不是害怕。

  一來,他是真擔心打不過,二來,也是最主要的,他正是想趁此蒲茂威脅隴州、且把指責的矛頭悉數對準了莘邇的這個機會,來給莘邇造成壓力,從而指望能夠有助於令狐樂盡早親政。

  他說道:“征虜前作《矛盾論》,近作《持久論》,此兩篇雄文,丹皆有拜讀。於此二論中,征虜數次提到‘主觀’、‘客觀’二詞。主觀者,心念也;客觀者,事實也。對征虜所規范之此二詞之意,丹甚認同。放到眼下而言之,秦強而我定西弱,這是不易的事實!可謂‘客觀’矣。只憑一個‘不怕’,此‘主觀’之論也,敢問征虜,難道就能擋住偽秦的十四州之兵么?”

  這叫做“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卻難不住莘邇。

  莘邇從容說道:“能不能擋得住,我說了,你不見得信。除我以外,有兩人對此最有發言權。”

  氾丹問答:“哪兩人?”

  “一個是秦州刺史唐艾,他現處鄰偽秦的前線;一個自便就是麴令了,得秦州之前,麴氏久在東南八郡抵御偽秦,能不能打得過偽秦,麴令必是一清二楚。…麴令,你怎么看?”

  麴爽聽到這話,呆了一呆,想道:“這莘阿瓜!我安安生生地看個熱鬧,你都不讓我看么?”

  和莘邇爭來爭去,爭到現在,麴爽雖也得了點實利,至少河州設立后,州郡長吏多是他家的人或他家的故吏,可他吃虧的地方更多。

  現而下,不僅在軍事上的實力,他遠遜莘邇,——就連本是他麴氏故將,昔日麴球之心腹愛將的邴播、屈男虎、屈男見日等人都轉投到了莘邇的帳下,且因了令狐妍堵門對他的那番大罵和他貪戀權勢,同意出任位在莘邇之下的中臺令這兩件事,麴爽在定西的名望,現今也是遠遠地跌落到了莘邇之下,吃一塹長不了智,吃幾塹,總是能長些記性的,所以,麴爽總算是聽進了他的高參裴遺,於前些時向他秘語的“盛極而必衰,征虜今雖其強,然氐秦已滅白虜,霸北地矣,征虜不避其鋒,反數犯之,國中智謀之士,皆非議之,征虜而不知改,復一意孤行,是其衰將至也,公不如待之”的意見,現在的打算是“韜光隱晦”,以靜待時局之變。

  也因此之故,這些時的朝會,包括上次不經朝會、商議用兵上郡的時候,麴爽大多都是帶個耳朵,不帶嘴,只管聽,聽完不支持、不反對,總而言之,不表態,你莘邇想干什么就干去。

  卻是渾然沒有料到,他想看熱鬧,想等莘邇“盛極轉衰”,莘邇不肯放他清閑。

  麴爽於是勉強答道:“我在臺府已久,很長時間未預軍事,能不能打得過,我還真不好說。”

  “不好說么?”

  麴爽不再回答莘邇的話,轉向殿上,上言與左氏、令狐樂,說道:“能不能打得過,征虜一定是心中有數的。太后、大王,以臣愚見,這事兒,還是交給征虜定奪為宜。”

  莘邇立刻接口,滿臉不滿,正色說道:“軍國大事,自當太后、大王決斷,…麴令,何來交給我定奪此言?身為人臣,麴令,你豈可出此大逆不道之言!你眼中還有太后,有君父么?”

  麴爽那話,是存了私心的,說不好聽點,是想抽冷子給莘邇扣個屎盆子上去,未料莘邇反應這般敏捷,反手把屎盆子扣他頭上去了。他嘿然稍頃,心道,“當真巧舌如簧!卻對你用兵關中此事,王城輿論本就洶洶,今又蒲茂威脅、指責之書到來,可謂火上澆油。莘阿瓜,我且不與你爭口舌之能,只管靜待之,靜候之,看你怎么應對吧!”擺出一副“你說什么都對”的態度,說道,“是,是,征虜說得是。”再次上言左氏、令狐樂,說道,“適才那話,是臣說錯了。能不能打得過秦虜,要不要停下對關中的用兵,臣意太后、大王,可與征虜議決。”

  令狐樂年少歸年少,畢竟生長王室,從小見慣了權謀,而且孩童時遭過難,早熟異於尋常少年,因於此時此刻,他很快就從殿上忽然而起、漸漸濃烈起來的火藥味中,嗅出了一點什么來,具體是什么,他說不上,但隱隱覺得,這似乎對他如愿地親政是有幫助的。

  他的拳頭不由攥緊,緊閉雙唇,強忍著沒有開口,但一雙眼,透出緊張,還有些激動,轉於黃榮、氾丹、莘邇、麴爽等的身上。

  左氏也感覺到了不對,她一雙妙目,只朝莘邇身上去看。

  莘邇說罷斥責麴爽的話,略直起身,眼亦看向左氏。

  滿殿近百朝臣之中,兩人目光相對。

  莘邇神色晏然,左氏嬌顏,略顯慌亂。

  不知為何,莘邇心中忽是一疼,眼波化作流水,款款柔情不禁而出。左氏感覺到了他的溫柔和安慰,慌亂的情緒頓得撫定,容顏重現使人不敢望之的光澤。

  相對的目光,一邊柔情,一邊深情,濃得化不開,融合在了一起。

  一人這時出列說道:“太后、大王,臣聽黃榮、氾丹等爭辯多時,所謂‘用兵關中’,聽他們話意,所指的不外乎主要是前時朝廷令武衛將軍、朔方太守張韶攻取上郡的此戰。”問黃榮、氾丹等,說道:“我說的對么?”

  眾人瞧去,說話的人是氾丹、黃榮等人都沒有想到的,居然是張渾。

  黃榮答道:“不錯。”

  氾丹說道:“還有秦州打天水的仗!”

  張渾說道:“秦州打天水的仗,不是大仗,先不必說。”他顧看群臣,說道,“攻取上郡的這個決定是怎么做下的,君等中可能還有不清楚的。我在這里給你們仔細地說一遍:此決定雖未經過朝會,然這個決定,那天是我等與征虜一并在太后的御駕前商議定下的,我親筆起草的令旨,黃門侍中陳蓀、黃門侍中黃榮觀后無異議,俱皆署名列上,中臺令麴爽因按制執行。

  “麴令,我說的對么?”

  麴爽勉勉強強,點頭說道:“是。”

  張渾接著說道:“令旨早已下達,此其一也。近聞河州那邊消息,張韶露布告捷的使者已到州內,沿途士民轟動,捷報言說張韶已拔膚施,此其二也。”

  他行禮向左氏、令狐樂,說道,“太后、大王,令旨早下,膚施已克,民心因此振奮,首先來說,臣以為,將士浴血打下的膚施,斷然是不能因為蒲茂一道恫嚇的文書就還給偽秦的,其次來說,至於以后要不要繼續用兵關中,臣愚見,事關體大,何不如從長計議,放到以后再說?”

  張家是定西僅存的閥族之一,張渾是朝中的內史監,三省之長吏之一,既名高,又權重,他此一言出,算是給殿上的爭論告了一個段落。

  朝會散了,莘邇到的家中,羊髦、黃榮、張龜、羊馥、傅喬,以及孫衍、張僧誠等等一干其“心腹”、“黨羽”,不必莘邇去邀,絡繹也都去了他家。是夜,眾人會議到天亮。

  膚施的使隊到谷陰之時,莘邇等人才剛議罷。

  聞得張韶的使隊到了,莘邇立刻命他們去莘公府,自己也隨后去到莘公府,召見問之。

  問過戰況詳情和他們這支使隊入到定西本土之后,沿途百姓對他們這道捷報歡欣鼓舞的種種情狀,莘邇沒再多說什么了,只叫他們按照程序,將此捷報呈給朝中就是。

  吩咐罷了,莘邇起身,命車還家。

  莘邇在莘公府辦公,從來都是早去晚歸,今日一反常態,才到未久就要回家,乞大力驚奇不已,說道:“明公,怎么今天這么早下值?”

  “我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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