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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種樹復洛陽 計議助宛縣(六)

  莘邇說道:“蒲秦誠然已成我定西與徐州的共同大敵,與賀渾邪結盟,對我定西大有好處,我對此豈會不知?然是,事有可為,有不可為,盟亦如此,盟有可結,有不可結。與桓荊州結盟,我欣然愿之,乃至與拓跋鮮卑結盟,我亦贊同,唯是與賀渾邪結盟,絕對不可!”

  “明公,這是為何?”

  莘邇答道:“賀渾邪與桓荊州、拓跋倍斤不同,桓荊州與我定西同為大唐之臣,結盟自是理所當然,拓跋倍斤雖為胡夷之屬,但其部遠在代北,從來沒有入過中原,當年且曾受過我大唐的封授,也算是我大唐的舊有藩屬之一,與我大唐向無冤仇,因是與拓跋倍斤結盟亦無妨。

  “卻那賀渾邪部的羯胡,本外來之胡,與我唐人相貌截然兩類,幸得西朝寬仁,收留他們居住中原,彼等不思報恩,反叛唐投於匈奴、慕容鮮卑,為虎作倀不說,并且論其為惡,尤過於匈奴、慕容鮮卑,西朝之冠冕、高士,死於他們手中的不計其數!遂為江左諸公所痛恨之,便我隴地的士民,對之也是惡評如潮,視之如豺狼也。今日我如果接受了賀渾邪的求盟,上則必惹江左朝廷不快,下則或使我隴百姓腹誹,因此之故,他的這個盟請,我不能同意。”

  說到這里,莘邇頓了頓,繼而笑道,“況則說了,不管這個盟請我同意與否,若蒲茂果去打徐州,那賀渾邪想來定也是不會束手待擒的,換言之,也就是說,即使這個盟約我不與他定,東邊徐州,西邊我定西,共抗蒲秦的此一事實卻是已然形成的了,如此,我又何必與之訂盟?”

  黃榮恍然大悟,說道:“原來如此。”

  他不知是真的佩服,還是做出的模樣,贊佩地說道,“明公卓識遠見,非榮可比。榮就是騎千里馬,奮力揮鞭追趕,也只能吃明公前頭灑下的塵土啊。如明公所言,此盟確是不該定!”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賀渾邪先是數次請求與江左結盟,都被江左拒絕,或者江左干脆不與理會,接著如今想要與定西結盟,又被莘邇拒絕,看似是相當的可憐,但追根究底,這份“可憐”還是羯人自己導致的結果,誰讓他們昔年參與諸胡亂華之時,包括現在,造下的殺孽太重?如鮮卑、匈奴、氐、羌等胡,雖然與唐人風俗有別,至少長相還是相似的,像氐、羌這樣也搞農耕的,甚至風俗、語言與唐人都近互通了,卻羯人不僅是白種人,本就與唐人、匈奴等胡的相貌大不一類,族種的性格又這般殘暴,落個被人人排斥,終究也就是難免的了。

  莘邇摸了摸頷下的短髭,笑道:“馬屁話就不必說了。景桓,你坐下。”

  黃榮應諾,乃復上榻落座。

  莘邇忖思稍頃,說道:“賀渾邪與我定西素無來往,今忽遣刁犗、程遠冒著巨大的風險,穿過蒲秦控下的豫州、關中,行二千余里,秘密來使我朝,提請與我朝結盟,這一定不是無緣無故的。…莫非,他是感覺到危險了?而且這個危險,可能還已經迫在眉睫了?”

  張道岳說道:“明公此話何意?感覺到危險、迫在眉睫,明公是說蒲秦下邊可能要進攻徐州了?賀渾邪收到風聲了?為保徐州,他故是遣使冒險來使我朝,求與我結盟?”

  莘邇不答反問,問黃榮、張道岳、陳矩三人,說道:“你們覺得呢?”

  張道岳皺起眉頭,歪著腦袋,一邊想,一邊說道:“常理言之,蒲秦現下的用兵重點,應在幽州,當在慕容氏的殘部上。慕容雖失洛、鄴,猶擁兵數萬,且其祖地棘城、龍城,亦還在他們的手中,聞慕容炎已召棘城、龍城之慕容鮮卑諸部出兵赴薊,欲作困獸之斗,與秦虜決死這棘城、龍城的慕容鮮卑諸部至今還保持著慕容氏早年游獵的風俗,與南下中原、早已懈怠的那些慕容鮮卑各部不同,仍號稱敢死能戰,乃系東北精卒,不趁勝鼓勇,擒殺慕容炎,以絕后患,免其再得到棘城、龍城之胡卒后,卷土重來,蒲秦應是不會無故另起戰端的。”

  棘城、龍城即莘邇原本時空后世之錦州一帶,這里白山黑水,冬季酷寒,生存環境惡劣,南下中原的慕容鮮卑諸部,固是在錦衣玉食、酒肉歌舞中,已經喪失了過往的斗志,可被留在他們祖地的那些部眾,卻因為生存環境的惡劣,以及相對的不開化,或言之“野蠻”,正如張道岳所說,仍然是一如往昔的慕容氏各部,“敢死能戰”,確乎是一支不可小覷的軍事力量。

  莘邇點了點頭,問黃榮、陳矩,說道:“卿二人以為呢?”

  陳矩答道:“張君言之有理,在下贊同。”

  黃榮眼神略作游移,旋即正色說道:“榮此趟出使荊州,於回來時獲知了一道重要情報。”

  “什么重要情報?”

  “便是蒲茂遣蒲獾孫率兵南犯南陽。”

  “哦,你說這事兒啊,我已知了。”

  黃榮等從荊州回到谷陰,路上走了快一個月,如此長的時間,蒲獾孫打南陽這么大的事,當然是早就被定西布置在關中、河北、河南的密探報上來了。

  黃榮對此也是心知肚明,就說道:“原來明公已知。”問道,“榮等剛到谷陰,還沒有聽到這方面的消息,敢問明公,南陽此戰可結束了么?勝負何如?”

  莘邇簡短地回答說道:“還再打。南陽守將桓若,桓荊州之幼弟也,此人雖然年輕,頗具桓荊州之能,能得兵士死力,加上桓荊州及時遣援趕到,這一場仗,差不多已開打半個月了,據最新的情報,盡管蒲秦也給蒲獾孫派了援兵去,但宛縣還在桓若的手中,沒有失守。”

  “沒有失守就好。”說過這段小小的插曲,黃榮話歸正題,接著適才的話頭,繼續說道,“觀蒲茂現下之落目,一在幽州,一在南陽,并且河北、河南這些新得之地,他也需要安撫,聽說他用孟朗之建言,召見、任用了不少的北地唐士,如崔瀚等士都在其列,…林林總總吧,這些事情已經占住了他絕大部分的精力,榮之愚見,眼下他似是不會貿然去打賀渾邪的。”

  黃榮、張道岳、陳矩三人意見一致,皆認為蒲茂現在不會用兵徐州。

  莘邇沉吟了下,說道:“卿等所言,俱皆有理。這樣的話,賀渾邪遣使來我朝,求與我朝結盟,看來倒非是因蒲茂欲用兵於徐州了。”喃喃說道,“那他為何會於此時遣使而來呢?”眼前一亮,想到了一個可能,撫髭而笑,說道,“當真是狼子野心,養不熟的狼啊!”

  張道岳沒跟上莘邇的思路,問道:“明公何意?誰是養不熟的狼,賀渾邪么?”

  莘邇說道:“既然不是因為感覺到了危險而求與我朝結盟,那賀渾邪今次遣使來我定西,求與我結盟,就只有一種可能了,即是:他要趁蒲茂南北用兵,北逼幽州、南攻南陽的機會,不再裝模作樣地依附蒲茂,而是打算舉兵自立了。”

  陳矩吃驚說道:“蒲秦而下兇威正盛,賀渾邪占以區區徐、青之地,敢悍然自立么?”

  “這幾年中,賀渾邪先取青州,勢如破竹,與慕容氏的頭號名將慕容瞻交兵於兗,不分高下,繼大敗殷蕩於下邳,接連幾次大戰,可謂罕有敗績,稱得上兵強馬壯,他,有什么不敢的?之前他依附蒲秦,無非是當時氐軍氣勢如虹,他暫避其鋒,同時也是為了坐山觀虎斗,窺伺時機罷了,而今他大約是認為時機已至,乃起自立之心,…這也沒有什么可奇怪的。”

  張道岳大喜,說道:“明公若是猜對,賀渾邪真的是起了自立之心,那可真就是太好了!對我定西將會大大有利!”

  賀渾邪若起兵自立,蒲茂為了保證新得之地的安穩,以儆效尤,極大可能會立刻派兵前去討伐,這樣一來,定西所要面臨的秦軍之壓力,自然也就會變小很多了。

  黃榮意態奮揚,舉起右手,捏著袖子,用力揮動了一下,說道:“何止有利,這沒準兒還會給我定西創造一個趁秦虜重兵用於外,我遂趁虛直入,取其咸陽,至不濟,也能打下天水等郡的良機!”他再一次起身下榻,向莘邇揖禮,說道,“榮斗膽,敢請明公喚刁犗、程遠再見!”

  “喚他倆來再見?”

  黃榮說道:“明公適才分析的極是,賀渾邪自恃兵強,狂妄不已,是以今秦虜雖強,而其卻敢起自立之心,此固不足為奇,但是明公,他既遣了使者來我定西,求與我朝結盟,這說明什么?榮之愚見,以為這說明他其實也許還是有一點點心虛的,所以想找我定西做他的外援。

  “明公,若是因為我朝拒絕了他,而他遂不敢起兵自立了,這豈不是大大不美?榮之陋見,明公不妨再喚刁犗、程遠來見,許其結盟,以壯其膽,促其自立,從而保證我定西從中獲利!”

  “不能許他結盟的緣故,我適才已經說了。”

  黃榮自有主意,他露出點奇怪的笑容,說道:“明公,這個盟,我朝可以不與他明結。”

  莘邇神色微動,說道:“你是說?”

  “明公可私下許諾於之,秦虜如攻徐州,我定西便攻天水。”

  “私下許諾?”

  “對,不簽盟約,只做個私下的許諾。”

  一邊是大義上的名頭,一邊是作些改變,或許能從中取利,該選擇哪個?

  莘邇暫時沒做決定,心道:“此事我須得與士道、長齡商議過后,再作決策。”說道,“且容我三思。”

  賀渾邪使者的事情,議到這里,已無什么可說的了,剛才提起南陽之戰,讓莘邇想起了另一件事,就是昨天剛接到的一份桓蒙的來檄,要求莘邇依照盟約的規定,遣兵攻蒲秦之關中腹地,以助南陽的守御,因為此檄是加急送達的,卻是比黃榮等還早到了谷陰一天。

  莘邇想道:“桓荊州來書中言稱,秦虜如犯荊,定西當助之,此條約定是景桓許下的,這倒無所謂,結盟、結盟,當然是兩邊對等才行。只是南陽到底能不能守得住?這卻需得先搞清楚。要能守住,我遣兵佯攻關中腹地,自無不可;要是守不住,我也就不需要興師動眾了,只做個樣子便是。景桓說他離荊州回來時獲知了蒲獾孫犯南陽此事,對南陽的守備情況也不知他清楚不清楚?”看向黃榮,說道,“景桓,蒲獾孫南犯南陽此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黃榮心頭一跳,想道:“來了!”神色不變,說道,“榮是從兵部書佐蕭卓處得知的。”

  “蕭卓?”

  “是。”

  “他怎么得知的?”

  “稟明公,事實上,榮從蕭卓處得知的,不止蒲獾孫南犯南陽此事,還有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

  “桓荊州遣人秘赴建康,去見相王程晝。”

  莘邇的表情嚴肅起來,說道:“桓荊州派人去見程晝了?”

  “是。”黃榮偷覷莘邇神色,說道,“蕭卓此次從榮出使荊州,著實是立下了大功,這兩件大事,榮都是從他那里得知的。只是得知的時間略晚,直到榮辭別桓荊州,出了江陵縣城,蕭卓才把此二事報與榮知。因是榮…”黃榮下拜在地,說道,“因是榮鑄成了一樁大錯。”

  “什么大錯?”

  “榮等在江陵時,相王程晝嘗有文書送至,召榮等去建康相見,唯是榮那時誤以為桓荊州不欲立相王為儲,因此婉拒了相王此召,…要是能早點知曉桓荊州已然遣人秘往建康去見相王了,榮肯定不會做出這個錯誤的決定。不管怎么說,決定是榮做下的,大錯已成,甘請領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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