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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智度諷道玄 羊畢爭中正

  眾人齊齊看去,見怒喝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士人發出的。

  這士人相貌英俊,滿堂諸人,只有崔瀚的長相能與他相比,不過與崔瀚的清逸儒雅較之,這人鼻梁略高,膚色白皙,卻似是帶著了些鮮卑慕容氏的外貌特征,并少了些敦正之氣。

  此人名叫王道玄。

  他確是有慕容氏的血統,其祖母、母親都是出自慕容氏,其家在太原,乃是太原的著姓名族。

  王道玄的怒喝是沖站在他榻前,端著酒碗,正勸酒於他的一個士人而作的。

  勸酒的這士人,身長七尺余,魁碩健壯,但見他大大咧咧地立於王道玄榻前,一手舉碗,一手叉腰,挑眉而笑,頗有乜視之姿,竟是毫無士人們該有的禮節,若將他幘巾、大氅的文士打扮,換成鎧甲在身,大概會更加貼切他的相貌、體態和此時的舉止。

  這士人姓鄭,名叫鄭智度,家在滎陽,其族亦是當地的豪姓強宗。

  孟朗等人聽得王道玄怒喝過后,呼鄭智度的小字,說道:“蠻奴,你辱我么?”

  鄭智度神色不變,依舊嘴角帶笑,也呼王道玄的小字,說道:“菩提,崔公、劉公與明公討論圣人有情與否,我聽不大懂,我知你定也聽不懂,故怕你孤悶,好心好意地特來找你喝酒,你不領情亦就罷了,卻沖我嚷嚷什么?說我辱你,我如何辱你了?”

  “你、你!”王道玄指著鄭智度,想要說點什么,終是似有難言之隱,不能出口。

  孟朗趕忙打圓場,笑問道:“鄭君、王君,你們這是怎么了?”

  鄭智度轉向孟朗,振振有理,說道:“便請明公給在下評個理!在下因見他枯坐榻上,悶不做聲,心疼他無趣,遂專門捧酒來敬,他不喝也就算了,還高聲大叫的,說我辱他。明公你說,他這不是無事生非,反咬一口么?”

  孟朗溫聲笑與王道玄說道:“鄭君既是敬酒於君,君緣何不飲?”

  王道玄漲紅了臉,起身下榻,行了一揖,說道:“明公,非是在下不飲,只是他、他,…他這酒…”

  “他這酒怎么了?”孟朗話問出口,猛然想起一事,眼轉到鄭智度的案邊,卻見他案邊放著的是個方形的銅制酒壺,旋即明白了王道玄發怒的緣故,心道,“原來是因此!”

  今日宴請崔瀚等北地名士,孟朗為顯其熱情,不僅備下了佳肴美饌,并且酒也備了好幾種,有葡萄酒、有南北各地所產的美酒,這種方形酒壺里頭裝的,即是南北特產美酒中的一類,產自中山,名叫中山清釀。此酒的歷史悠久,早在前代秦朝時,就是天下聞名的好酒了。

  然而,好酒雖是好酒,“中山”二字,卻犯了王道玄的忌諱。

  除掉唐室南遷時,舉族南渡的那些北地高門之外,留在北地的高門士族,因為中原戰亂近百年,家譜流失、傳承失序的也為數不少,換言之,這就給了一些人冒稱望姓的機會,遂出於自抬族聲的目的,北人因之冒稱是某地望族之后、攀附名族的人比比皆是。

  這位王道玄,其家就是其一。

  太原王氏,是秦成舊族,秦、成之時便累世二千石,乃北地數一數二的高門,而在唐室南遷時,太原王氏本宗的族人,實是都跟著遷到江左去了的,卻多年以后,王道玄的曾祖,靠著擅長天文占卜,得寵幸於慕容魏朝,被封中山王以后,竟是自言身本太原王氏之后,於是移家太原,現如今,傳到王道玄這一代,他們的族人都已儼然是太原王氏的正牌支裔了。

  只是話說回來,雖然王家自王道玄的曾祖以今,歷代受寵於慕容魏朝,王道玄的祖父、父親都尚了慕容氏的公主,數代的富貴、權勢下來,不止在太原當地,他們家已成為一個舉足輕重的地方勢力,加上依附他們的別姓、徒附等,誠然是“一宗將近萬室,煙火連接,比屋相居”,而且他們“太原王氏”之后的自稱,漸漸的也已經被北地的多數士人默認,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卻還是時而會有人諷刺他們家,說他們是冒姓之徒。

  鄭智度端著“中山清釀”,來給王道玄敬酒,其意不言自明,顯是在暗諷他們王家,其實不是太原王氏之后,而是仗著王道玄曾祖“中山王”的權貴,這才得以攀附到太原王氏身上。

  想明白了此節,孟朗稍作躊躇,心道:“王道玄家托姓太原王氏,此事盡管誠有,但其族現今乃是太原巨豪,治理太原、乃至并州,都不可不借重其家之力;而鄭智度家,在滎陽亦是巨豪,論以其族在北士中的聲望,鄭家不及王家,可論以在地方上的勢力,鄭家與王道玄家則不差上下,并滎陽鄰洛陽,處洛、鄴之間,位置緊要,欲安洛、鄴,也需他家之力,…他倆這么鬧起來,我既不好幫王道玄說話,也不好幫鄭智度,這事兒我只能裝糊涂。”

  ——莘邇原本的時空中,滎陽鄭氏是后來的有名家族,與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陽盧氏、趙郡李氏、太原王氏并稱四海之姓,但到現在為止,因為滎陽地處河南,位於南北交界地帶,故於此南北唐胡對峙的這些年來,鄭氏一直游離於南北間的緣由,鄭家還沒有真正的發達起來,比之王道玄家,他家在北地士人中的名望確頗不如,然在滎陽地方,實早為頭等豪強。

  孟朗又想道:“也是怪了,鄭智度好端端的,干嘛去挑釁王道玄?莫非他兩人有何私怨?”

  王家與鄭家,從籍貫來說,一在太原,一在滎陽,南北相距六七百里,從活動范圍來說,王家是慕容魏朝的顯貴,交往多是貴戚,鄭家主要活動在本地家鄉,更多的屬於“鄉豪”范圍,也是八竿子打不著,按理說,鄭智度與王道玄是不該有什么私怨的。

  卻也無怪孟朗納悶,鄭智度與王道玄的確是沒有什么私怨,唯是鄭智度此人,向來自詡武勇善騎射,最看不慣的就是裝模作樣的小白臉,不知怎的,卻是一見到王道玄,他就覺得不順眼,遂有了剛才酒勁上來,主動尋事,戲辱王道玄的那一場景。

  孟朗想定,徐徐開口,笑道:“這酒啊,可是美酒,是大王聞我要宴請諸君,專門賜下,給君等品用的。來,來,咱們大家共飲一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崔瀚等人也都猜出了王道玄羞惱的原因,不約而同,做出了與孟朗同樣的選擇,個個裝聾作啞,只當不知,應孟朗之令,遂各自舉杯。

  鄭智度一飲而盡。

  孟朗擔心他再挑釁王道玄,不等他再說話,問他說道:“鄭君,我聽說數年前,尊侯與尊兄不幸亡於賊手,是君親自追賊,將之擒殺,為尊侯、尊兄報仇的?”

  “尊侯”,是時下的慣用語,用來稱呼對方的父親。

  鄭智度說道:“只恨那賊人肉少,未能消在下之恨!”

  鄭智度兄弟六人,他排行第二。其兄性嚴暴,鞭撻僮仆,酷過人理,家中的奴仆、依附他家的田客,小有過錯,就吊起來,往死里打,不把之當人看待。結果,就有一奴深懷怨恨,於四年前的一個晚上,殺掉了其兄與其父,割掉他兩人的首級,丟到馬槽下,然后乘馬北逃。鄭智度當時已然睡下,得報之后,披發跣足,立刻帶宗兵追趕,追到河邊,追上了那奴,那奴正驅馬過河,鄭智度挽弓射之,雖是深夜,一發而中。宗兵們一擁而上,擒住了那奴。鄭智度把此奴帶回家中,燃火把於院,將之綁在木上,親手操刀,一片肉一片肉地剮了他。

  孟朗說道:“尊侯與尊兄不幸為賊所害,固是使人惋痛,然君夜馳急追,親手殺賊,終得為父、兄報仇,亦可謂大快人心。君豪俠雄健,夙著孝烈之名,今歸我秦,大王必加重用,假以時日,待君功成名就,為海內敬望之時,大約差可能稍慰尊侯的在天之靈。”

  鄭智度下拜說道:“大王賢明,久聞關中深浸華風,與偽魏截然兩類,智度早就心向往之了!今王師東伐,白虜鼠竄,豫、冀等州,如撥云霧而見青天,智度欣喜雀躍。智度別無長材,獨此一軀,愿為大王效死!”

  ——“深浸華風”云云,北地雖是淪陷已久,北地的士人們為了保全身家、宗族,不得不依附掌權的各族胡人,先是匈奴趙氏,繼而鮮卑慕容氏,還有徐州士人現下依附的羯人賀渾邪,但歸根結底,華、胡的文明程度差別太大,大部分的士人還是很看重這個“華風”的。

  比之慕容魏國的胡風嚴重,蒲茂尊儒崇教,重唐人冠冕,治國理政,一概以儒家的規范為準則,而下的蒲秦確然是“華風濃郁”,這也就不免會被北地的士人們更加看好,更加甘心投效。這是鄭智度應召而來的一個重要緣故,同時也是崔瀚、劉干等應召而來的一個重要緣故。

  孟朗起身,下到堂上,把他扶起,笑道:“就這兩日吧,大王便會有封賞君的王令下來。”轉顧崔瀚、劉干、王道玄等人,說道,“大王對君等也都是聞名已久,只等君等明日隨我朝拜過大王后,給君等的封賞、重用,就亦會很快下來。”

  崔瀚等人都是謝恩。

  謝恩罷了,一人說道:“在下才疏學淺,不能與諸公相比,不求大王封賞,只有一個小小心愿,卻也不知能否被大王恩準。”

  孟朗看時,說話的這人年有三十三四,個頭瘦小,眉眼活泛,一看就是個機靈人,這人名叫羊胡之,家在泰山郡。

  孟朗笑問道:“君有何心愿?”

  “在下不敢求高官厚爵,若能得為兗州大中正,愿即足矣。”

  “可笑!”

  說“可笑”兩字的不是孟朗,是另一個士人。孟朗、崔瀚等投目過去,見這人濃眉大眼,身量高大,是堂中諸人中個頭最高的一個,長有八尺,此人卻是出自東平畢氏,名叫畢農夫。

  羊胡之問道:“什么可笑?”

  畢農夫大聲說道:“兗州大中正,近四十年來都是我家出任,你這般不自量力,貪圖覬覦,還好意思說是小小心愿?”

  東平、泰山皆屬兗州。畢氏、羊氏,俱為兗州名族。

  說起來,羊氏也是秦成舊族,其家的世資是要比畢氏強的,只是在慕容魏朝的權勢不如畢氏,故是兗州大中正的職位,這么多年都被畢氏占據,羊氏從無一人能夠得以出任。——這種新貴和舊族的矛盾在北地其實是多有的,此便是:秦成衣冠,沉淪已久;地方豪俠,不乏顯貴。

  羊胡之眨著眼,說道:“君家所以能久據此位者,非因家聲,實賴君家於偽朝之權勢也,適才孟公也說了,大王已經準備采納崔公之議,‘分定族姓’,正好借此良機,清本正源,還我家兗州大中正之職,有何不可?”

  “我家兗州門閥也,累世本州刺史,君世為我家故吏,你家有何資格與我家爭兗州大中正?”

  羊胡之呵呵笑道:“我剛剛不是說了,你家能久據此位,賴的就是你家在偽朝的權勢。君家近代,寂無人物,刺史也者,皆疆場上彼此而得,何足為言?豈若我秦之河南尹,成之太傅,名德學行,百代傳美,且男清女貞,足以相冠自外多可稱也。兗州大中正,自該我家來任。”

  “秦之河南尹”、“成之太傅”,羊胡之這說的是他們羊家在秦朝、成朝時的兩個著名祖先。

  畢農夫怒道:“你看不起我的家聲么?”

  羊胡之安然說道:“我沒有看不起,我只是在說實話。”

  畢農夫轉對孟朗,說道:“羊胡之辱我太甚,敢請明公評理!”

  不到兩刻鐘的空兒,孟朗已經被要求兩次評理。

  羊胡之、畢農夫,能被邀請參加此次聚會,當然與崔瀚、劉干、王道玄、鄭智度等一樣,他們的家族在本地都是一等一的冠姓,對待他兩人的態度,孟朗與對待王道玄、鄭智度的態度自然也就一樣,亦是不愿偏幫,故技重施,舉杯說道:“諸州大中正的人選、辟用,大王現在還沒有決定好,此事不急,不妨容稍后再議。今吾與君等高會,在座悉我北地高門英杰,可稱英雄會也!我家本北人,后寓居關中,今與諸君相見,吾心快慰,請再飲此杯!”

  眾人舉杯,再飲一杯。

  孟朗示意陪坐的主簿向赤斧出去,喚了歌舞伎女進來,歌曲舞蹈,一時做起。眾人舉杯頻仍,酒到酣處,孟朗下榻,旋舞堂中,屬舞崔瀚。崔瀚舞罷,又屬旁人。酒、舞之余,少不了辭賦文章,崔瀚等多具文才,分別寫了些詩賦,獻給孟朗。飲宴到入夜,方才散了。

  孟朗親自送崔瀚等人出府。

  向赤斧前邊開路,把他們送至客舍,隨后返回,來見孟朗。

  “明公,今日席間,先是鄭智度暗諷王道玄,接著羊胡之輕視畢農夫,席上的氣氛不大融洽,這會不會不利於明公為大王收攬他們為我大秦所用,以盡快地安穩各新得之地的目的?”

  孟朗微醺,斜倚榻上,撫須笑道:“不但不會不利,反而有利。”

  “敢問明公,此話怎講?”

  “正因他們彼此輕視,才好能顯出大王的威嚴,此其一;羊胡之、畢農夫爭兗州大中正之職,足可見我大秦已被他們接受,他們愿作我大秦之臣,此其二。”

  向赤斧霍然醒悟,說道:“明公高見!”

  孟朗指著案上一封拆開了的信,對向赤斧說道:“你看看這封信。”

  “什么信?”

  “秦廣宗寫來的。”

  向赤斧拿起信箋,細細觀看,那信中所寫的,即是天水郡中現今謠言秦廣宗投定西的此事,看完,說道:“這定是定西的詭計。秦公怎么會投定西呢?”

  他放回信到案上,想了想,又說道,“不過秦公也真是的,明公舉他出任秦州刺史,這才多久?又丟南安,又兵敗失利,實在是愧對明公對他的信任,辜負明公對他的重用!”

  “這也不能怪他。”

  “那該怪誰?”

  孟朗嘆了口氣,說道:“廣宗,我之故交也,其人才能,我深知之,絕非無能之輩,今兩挫於定西,只能說因為唐千里此子,太過狡詐!”

  “明公?”

  “說。”

  “秦公給明公寫這封信來,料必應是擔心燕公會據此天水郡的謠言彈劾於他,故求明公在大王面前為他說些好話。明公,他要無南安之失,接著再敗南安,乃至牽連導致呂明、季和襲取漢中不成的話,明公或許幫他說些好話也無妨,可現在?上次他丟掉南安,可就有不少的朝中重臣交章彈劾於他,并有人話里話外,把南安之失的責任,安到了明公的頭上,暗指南安的丟失,根本緣故是因為明公舉人不當。當此暗潮波起之時,明公還要為他再說好話么?”

  孟朗沉吟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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