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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大舉辟唐士 說不出快活

  莘邇說道:“君字中有‘道’,我且問君,君本唐人,從氐虜與王師戰斗,不思棄暗投明,投效王師,反力盡方降,此是何故?君此行徑,可稱‘道’乎?”

  薛猛惶恐答道:“氐虜殘暴,逢戰,驅我唐人為前陣,列督戰氐奴甲士提刀於后,有敢不進戰者,無不立斬。聞明公亦嘗親麾兵與氐虜交戰,應知此也。非猛不欲投效王師,實猛無機投效!”下拜請罪,說道,“猛今知罪,乞請明公懲治!”

  他這一番回答,全然是借口罷了,他被俘,并非是在戰場上兩軍交戰之時被俘,而是棄營夜遁之時被擒,然后才投降的。他棄營夜遁的時候,他后頭可沒有督戰的氐人甲士。

  莘邇聽了他的這話,卻沒有過多追究,轉顏作笑,說道:“卿請起身罷!你的為難,我自是知曉。卿家聲高華,河東之冠族也,卿之勇名,我在定西也有聞知,方今北地膻腥遍地,我久欲蕩平中原,還我華夏河山,卿現降我王師,我正要大用於卿,何來懲治之言!”

  薛猛磕了兩個頭,爬起身,謝恩說道:“小人多謝明公開恩免罪。”

  “我聽說從你一起投我王師的,還有你的兩個兄弟及數百你們薛家的宗兵?”

  “是,從小人一起棄暗投明的,有小人的族兄薛羅漢、從弟薛虎子兩人,并些小人族中宗兵。”

  莘邇問道:“他們現在何處?”

  “都在隴西郡。”

  莘邇點了點頭,再次上下打量薛猛,笑道:“卿不愧‘猛’之名,觀之確然龍精虎猛。我且問卿,卿現下有何計議?”

  “小人愚鈍,不知明公此問何意?”

  “我是問你,你是想留在我定西,還是想回家去?”

  薛猛心中想道:“這話說的!我說想回家就能回了么?你要是有意放我還家,又何必檄令唐公,送我來谷陰?”心里這般想,嘴上不怠慢,恭恭敬敬地回答說道,“小人家鄉河東郡,現淪陷氐奴手中,不敢隱瞞明公,小人祖上乃是前代秦朝時的御史大夫薛公,小人如何不知自己乃是中國胄裔?唯往昔受氐奴欺凌,不得已耳。今既已投王師,小人如黃雀出籠,雖身在隴地,而目之所見,俱我華夏衣冠,耳之所聞,俱我華夏話語,如還家鄉!勝似家鄉!”

  莘邇喜笑說道:“這么說,你是愿意留在我定西了?”

  “千肯萬愿!求之不得。小人的這點盼念,斗膽乞求明公應允。”

  “好!卿家聲高貴,不可白身在隴,你是愿做個文官,還是愿做個武官?”

  “小人別無所長,只有這一身蠻力,愿作武官。”

  “卿家河東,與前秦時的伏波將軍馬淵算是州里人,馬伏波亦如卿,后降朝廷者也。卿既欲做武官,那明天朝會,我就表卿伏波將軍,望卿能存伏波之志,成我定西的今之新息侯!”

  新息侯,是馬淵的封爵。馬淵的家鄉是扶風郡,離河東郡六百里地,同屬關中,與薛猛確是可算老鄉。前代秦朝中葉,海內大亂,馬淵先是依附隴右的一個割據勢力,后來投從了朝廷正朔,這一點,至少到目前為止,與薛猛也是挺像。馬淵此人,投從朝廷以后,南征北戰,所向披靡,戰功赫赫,實為一代之名將。莘邇以馬淵對比薛猛,誠然是對薛猛的極高期望。

  伏波將軍,官五品。

  把自己期望為定西的馬淵是其一,以新降之身,一下得到這么高的官品,是其二,薛猛受寵若驚,忍不住又一次地拜倒地上,說道:“明公如此厚愛,猛鄉野鄙人,怎生敢受!”

  莘邇下榻,行到薛猛身前,彎腰把他扶起,笑道:“道武!我自認是有識人之明的,以卿之才略,將來必能成我定西,甚至成我大唐之馬伏波!從今以后,你我同朝為臣,便是同僚了,不要再這么多禮。藥王、寶掌他們都知道,我這個人,是最討厭煩文縟禮的。”

  魏咸笑道:“是啊,明公是最灑脫不過的人了!不僅不好煩文縟禮,極有識人之能,道武啊,明公并且最喜的就是精勇壯士。君精壯勇武,可謂是正好投了明公所好。哈哈,哈哈。”

  “藥王、寶掌。”

  魏咸與蘭寶掌應道:“末將在。”

  “這場仗,你倆都打得不錯。不日朝廷的封賞就會下來,少不了你倆的!”

  魏咸、蘭寶掌下拜說道:“愿為明公效死!”

  曹惠呈上唐艾的書信,莘邇拆掉封泥,展開觀之。

  具體的秦州此戰的經過,唐艾已在上封信中說得清清楚楚,這封信沒有再提秦州此戰的事兒,前邊是問候莘邇的言語,后頭則是個建議,建議莘邇重用薛猛、竺法通,尤其是重用薛猛。

  唐艾在信中寫道:“竺法通舊為江左之臣,繼降附秦虜,知江左、秦虜事也,艾之陋見,明公不如把他留為左右,以備隨時咨詢。薛氏著名於關中,控河東鹽池,家訾巨富,宗兵強橫,蒲秦亦羈縻而已,艾愚以為,明公若能得薛猛為用,或將會大利於日后對秦虜的用兵。”

  莘邇看完,心中想道:“知我者,千里也!”

  當然不會把信中的內容說與薛猛等人,莘邇細心地把信疊好,塞回信匣,坐回榻上,吩咐魏咸等也各落座,問他們了些秦州此戰的事情,接著,開始詢問釋法通姚桃、蒲秦和江左的事。

  莘邇問釋法通,說道:“大和尚可有見過孟朗?”

  “小僧見過孟朗幾次。”

  “我聽說蒲茂對孟朗言聽計從,此說可真?”

  釋法通答道:“蒲茂對孟朗的確是尊重異常,不過倒也不見得言聽計從,比如孟朗早前曾進言蒲茂,殺掉趙宴荔、姚桃,蒲茂就沒有聽。慕容瞻前時戰敗被俘以后,孟朗又進言蒲茂,殺掉慕容瞻,蒲茂仍是未聽,非但沒有聽,還對慕容瞻甚是重用,封慕容瞻了個所謂的郡公。”

  “孟朗為何一再進言蒲茂,殺掉降俘?”

  釋法通想起了孟朗的“金刀計”,略帶怨氣和不屑,說道:“孟朗自比今世管、樂,究其行為,實遠不及!所以再三進言蒲茂殺掉降俘者,不外乎是因趙、姚、慕容諸人,皆異族之胡也!他也不想想,氐虜、羌虜本亦胡也,蒲茂又怎么會聽從他的這些建言呢?”

  孟朗為何一再進言蒲茂殺掉降俘,此問,莘邇其實是早已有答案的,那便是他認為,這是因為趙宴荔等俱是強豪、貴種,故此孟朗憂他們不會甘心久服蒲秦,遂乃有此諫,只是話到了此處,隨口一問罷了,不意釋法通的回答,卻與他的答案不同。

  品味了下釋法通的回答,莘邇心道:“釋法通此答,也有些道理。孟朗歸根結底是唐人儒士,輕視胡夷,不信任胡夷,此乃唐人儒士的通病。孟朗因是建言蒲茂,殺掉趙宴荔、姚桃、慕容瞻等,亦說得通。”

  由此問、此答,莘邇想到了一個傳聞,問釋法通,說道:“我聞偽秦竊據鄴縣之后,蒲茂把河北、豫州等其新侵之地的任官之權,一概都交給了孟朗主責,孟朗由是任命了許多河北、豫州的右姓唐士,出任地方官職,甚至偽秦朝中的官職,這件事,是真的么?”

  釋法通答道:“明公消息靈通,小僧佩服!小僧從鄴縣來關中時,孟朗正在操辦此事。

  “蒲茂下了兩道偽旨,一道是對其新侵的豫、冀、中、并等州,郡縣長吏,原則上大多不換,仍以其原官任之;一道是對這些郡縣長吏,要進行考核、選評,如不合格,則免其職,由孟朗負責另外擇士接任,同時,豫、冀等州的刺史、州府吏等等,也由孟朗主責舉薦。

  “孟朗確是借此機會,舉薦了很多豫、冀等州的冠族唐士出任偽職,如清河崔氏等等之類,都有族人得到了他的舉薦,從而得以出任各地州、郡,還有偽秦朝中。”

  莘邇摸了摸短髭,心道:“比之孟朗,蒲茂端得可稱心胸開闊,但他這樣大舉辟用北地唐士,把政治利益分給唐人大姓,一方面,固是有助於穩固他新得之地的統治,而另一方面,卻不免也會增劇蒲秦朝中那些本已不滿孟朗的氐、羌貴酋對孟朗的不滿,對唐人的排斥。”

  莘邇暫無言語,釋法通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也就很有眼色的閉口不言,生怕會因為打擾到莘邇的思索而被責備。

  懷著對蒲茂的贊賞,莘邇順著自己的思路,問釋法通,說道:“偽秦的氐、羌貴酋,我聞非議孟朗,不滿蒲茂對孟朗太過信用的頗多,此事可有?”

  釋法通答道:“回明公的話,此事的確是有,但比起以前,現在少多了。蒲茂篡位僭號之初,氐、羌貴酋,視孟朗為外族,攻訐他的比比皆是,乃至有那自恃年邁望重的氐、羌貴酋,在偽秦的所謂宮殿中,當著蒲茂的面,口出污穢之語,大肆辱罵孟朗的都有。后來,蒲茂下狠手,殺掉了好幾個這樣的戎酋,這才使偽秦朝中,而今很少再有明著與孟朗對著干的。”

  “很少再有明著與孟朗對著干的,那就是說,暗中不服孟朗的依舊還是不少?”

  釋法通答道:“正是如此。明公明鑒,孟朗到底是唐人,氐、戎貴酋自是不愿偽秦的權力為其所占,據小僧所知,明面不言,然私下對孟朗不滿的,大有人在。”

  “那孟朗現在大舉辟用唐士,蒲秦朝中的那些氐、羌貴酋是何態度?”

  釋法通答道:“氐、羌貴酋反對的聲音很大,但蒲茂卻凡孟朗之舉,俱皆用之,那些貴酋也無計可施。”頓了下,接著說道,“不過,孟朗所舉之士,充任的都是文官,因而目前來看,反對之聲多是來自偽秦朝中的文官,偽秦軍中諸將對此的反對之聲,卻不是很強烈。”

  饒以魏咸、蘭寶掌等之政才,也從釋法通的此話中聽出了另外一層的意味。

  魏咸說道:“蒲茂真是好算計!用我唐士給他治民,用他戎虜給他統軍,既治好了百姓,又不必擔憂地方生亂,一舉兩得。”

  釋法通說道:“蒲茂或許正是這個目的。小僧聞說,蒲茂巡視關中民間春耕的時候,遇到過數次當地唐、胡百姓爭斗的情況,他親為之調解,語唐人百姓言道:‘設無國人,誰來保護汝等不受外侵?’語戎人百姓言道:‘設無唐人,誰來供應你的吃用?’并語地方官吏言道:‘唐人務農,國人征伐,缺一不可,爾等官吏,宜示此意於治下國人、唐人,使他們友睦親和,勿內亂自斗’,云云,以此勸解。察蒲茂這幾句話的意思,不就是如魏君所言么?”

  莘邇看了幾看狀貌老實,一直回答問題也好像很老實,知無不言的釋法通,冷不丁地冒出一問,說道:“我聞蒲茂亦頗重佛,唐人務農、胡人從軍,大和尚,那你們僧人,算什么?”

  釋法通沒有料到莘邇會有這么一問,呆了一呆,旋即賠笑說道:“小僧之流,非農非兵,無非上擁國家之政,下以慈悲化導萬姓。”

  這話說白了,用后世的說話,就是“麻醉劑”三字。

  釋法通對自己的定位還是很清晰的。

  莘邇不覺高看他一眼,心道:“只憑這一句話,這和尚就比道智那憨貨強,可比肩釋圓融矣。”問釋法通,說道,“你非兵非民,那你是唐是胡?”

  釋法通正色說道:“小僧自是唐人,明公緣何會有如此一問!”

  “你早年在江左,的確是唐人,后從羌酋姚氏降附蒲秦,還可稱唐人么?”

  釋法通神色沉痛地說道:“小僧手無縛雞力,畏姚氏兵威,逼不得已,遂從姚氏,降附秦虜,也是逼不得已!”沉痛的表情轉為慷慨激昂,說道,“小僧雖出家人,實與薛君一樣,時刻不忘身乃華夏胄裔,又豈會甘心從胡附逆!今得投定西,小僧如鳥歸巢,說不來的快活啊快活。”

  一個“黃雀出籠”,一個“如鳥歸巢”,卻是相映成趣。

  “你果是誠心降我定西?”

  “小僧如有半句假話,佛祖懲之!”

  “那你就幫我個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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