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桃列陣成后,麾兵攻城,麴章指揮戍卒抵御,兩邊開仗,你來我往,斗了一兩個時辰,護城河被姚桃部兵士填平了兩段,但姚桃部的兵士也就止步於此,未能攻到城下。
時已薄暮,蒲獾孫鳴金收兵。
他一直在觀察戰局,與屠公等將說道:“守卒士氣確乎不高。”候姚桃還營,對其略作獎賞,說道,“建威下午一戰,填城渠兩段,有功,明日全軍攻城,君其勉之!”
暮色籠罩的城上,麴章與唐艾說道:“明公,適才小戰,按明公軍令,任秦虜填平了兩段壕溝。秦虜現必志得意滿,輕視我軍,以為我守卒無斗志也。接下來,明公是何計議?是今晚就夜襲虜營,里應外合破之,還是等明天他們再攻上一場,我軍再發起反攻?”
唐艾說道:“虜軍方到,營寨未成,正我軍奇襲之時,不必等到明天,今晚我軍就發動進攻!”
麴章雖是定西宿將,出身麴氏名門,并且年紀也比唐艾大,但對唐艾的足智多謀,他如今是極其的佩服,因此言談舉止間,對唐艾十分的敬重,毫無拿大之態,凜然應諾,然后說道:“今晚夜襲的話,那現在是不是就得傳令田太守知了?”
“傳吧。”
麴章便立刻傳令,命戍卒擊鼓。
鼓聲兩通。城北隴兵營的營將聞到,辨識鼓聲的節奏、響的次數,知道了此鼓是在傳達何令,於是遣派輕騎,悄然由北出營,繞了一個大圈,往城西南不到二十里的樊家山去。
秦營監視城中動靜的兵士,聽到了鼓聲,報與蒲獾孫。
蒲獾孫出到帳外,傾耳細聽。
此時鼓聲已停,他沒有聽到什么聲響,問那兵士:“鼓聲幾通?各響了幾下?”
兵士答道:“兩通鼓,各響了幾下,小人急著來給大人報訊,未有記清。”
聞訊趕到的屠公沒把這兩通鼓當回事,指著城上冒出來的一隊隊給戍卒送飯的民夫,說道:“那鼓定是喚民夫送飯,叫守卒晚飯的鼓令。”
蒲獾孫想了想,覺得也只有這種可能,遂就罷了,令那報訊的兵士仍去監督城頭。
襄武縣附近較大的山巒區域有兩處,一處是西北邊首陽縣一帶的首陽山、鳥鼠同穴山,一處是西南邊的遮陽山。遮陽山的主山山體,離襄武縣約四十多里,差不多處在襄武、臨洮的中間地帶。這兩處較大的山巒區域之外,零星散落的還有些小山,樊家山是其中一個。
城北隴營出來的輕騎,疾馳入夜,到了樊家山。
轉入山谷,夜色里,谷中赫然有一支兩千余人的定西部隊駐扎。
外圍警戒的兵卒引領著這輕騎,尋到了這支部隊的主將,共有兩人,俱中等身材,一人三十五六歲,白面無須,一人不到三十,面如冠玉,非為別人,可不就是田居、張道岳!
輕騎拜倒稟報:“使君令下,今夜五更,并攻秦虜營!”
田居問道:“今夜就打?”
張道岳丟掉啃了大半的羊腿,摸了把油乎乎的嘴,躍躍欲試,頗有聞戰則喜的意思,笑道:“秦虜才到襄武,營寨尚未筑好,今晚正夜襲的上好時機,今晚不打,還等他筑成了營再打?”
田居瞧他一眼,問道:“叔仁,今晚夜襲,你我兩部的進戰任務,如何分配?”
“就按早前定下的,我率本部沖其營西,君率本部攻其營南。麴將軍部則出城擊其營北。我軍三面合擊,趁夜突襲,取勝易矣。”
田居嘿然,心道:“我與張犬兩部,加上城中守卒,共五千余步騎,聞報說蒲獾孫部萬余之眾,彼兵固是多於我軍,然彼以為唐艾身死,長驅直入,深入我境,我軍又是夜襲,此戰還真是會如張犬所言,取勝不難。…可恨!可恨!一場大功,又要被唐千里搶去。吾數百里馳援,只落個助攻罷了。”雖然不甘,無可奈何,說道,“好吧,那就照此從事。”
輕騎得了田居、張道岳的答復,回去轉報城北營將。
營將得悉,沒有擊鼓,而是燃起了幾堆大火,報與城中。
火光再次驚動了蒲獾孫。
蒲獾孫狐疑說道:“唐兒這是在搞什么名堂?城北營怎么又燃起火了?”
屠公替城北隴營解釋:“明公,快二更了,夜色已深,這火堆燃起,必是為防我軍夜襲其營。”
“…你說的有道理。”蒲獾孫說道,“我軍營寨還沒有建成,卻也須得防麴章偷襲我營,傳我令下,命監督城中,守備值夜的各隊,務必提高警惕。”
屠公接令,把蒲獾孫的此令傳了下去。
襄武城中,四更前后。
麴章、蘭寶掌、魏咸、趙勉等將校,悉數披掛整齊,齊聚州府堂上。
堂中燈火通明。
唐艾幘巾大氅,持羽扇,晏然坐榻,顧盼諸將,笑道:“運籌帷幄,我所能也,臨敵殺賊,俱賴君等。今蒲獾孫中我計謀,輕進至我城下,能否一戰功成,就看君等的了!”
麴章等人應道:“敢不勠力殺賊!”
陪坐堂下的杞通,依舊丈夫衣裝,得唐艾示意,起身端酒,分捧給麴章等人。
唐艾說道:“一杯水酒,壯君等志氣!”
麴章諸人接酒在手,都是一飲而盡。
唐艾招趙勉上前,溫言說道:“子勤,冀縣秦虜,傾巢而出,冀縣守備空乏,汝弟已被我冀縣細作劫走,不日即可歸國,與卿相聚。今夜襲虜營,我將親臨城,觀卿與麴將軍等破氐奴!”
趙勉慨然應道:“勉以謀刺之惡,竟蒙明公不罪,勉唯以死報效!”
唐艾、杞通與諸將出堂,和他們一起離開州府,沿街東行,去城南墻。
南城墻外,便即是蒲獾孫部的主營所在。
州府與南城門之間的街道上,這時排列滿了舉著火把、整裝待出的定西兵士,足兩千多人,已是城中所能遣出的最多兵馬了。前為魏咸、麴章等部的步卒,后為蘭寶掌等所率的騎兵。無論人、馬,挺身於夜風下,通紅火光的閃耀中,皆鴉雀無聲。唐艾等從兵士的隊列中穿過,到上城的階梯,唐艾自攜杞通登城頭,麴章等將各立本部的隊前,準備出擊。
趙勉暫時沒有部曲,他與魏咸一起。
兩人與魏咸部三百精卒的位置,在即將出城進斗的各部最前。
諸部兵士於街上靜悄悄地等待了沒有多久,五更,城頭上鼓聲大作。
城門洞開,吊橋放下。
魏咸、趙勉持步槊,當先奔出,魏部三百甲士,緊隨其后。火光從城門洞中傾瀉出,高大城墻前的濃夜登時消退,城前數里都被照亮。趙勉抬眼看去,護城河外,首先入眼的是星星點點的光芒,那是秦營正在燃燒的篝火、火把,灑眼望之,光點的范圍占據了數里方圓。趙勉不覺回想起今天下午於城樓上遙觀秦軍軍容時所見的景象,當真是旌旗遍布,甲械如林。
魏咸的聲音響起,聞其毫無懼意,語聲奮昂,聽他說道:“子勤,蒲獾孫者,氐酋蒲茂之兄,氐奴之大將也,丈夫立功揚名,機遇難得,就在今夜!擒下蒲獾孫,侯可致也!”
趙勉大聲應道:“校尉說的是!”
秦軍軍容雖盛,己部雖才三百甲卒,兩人卻皆膽氣益壯,大呼從眾,挾槊疾沖,沖過城門與護城河間的短短路程,上了吊橋,繼續前沖,卻離秦營不到兩里距離的時候,秦營西邊、南邊幾乎是同時爆發出了喊殺之聲,——這是已潛到秦營外的張道岳、田居部如約展開了進攻。
秦營,中軍。
接到急報的蒲獾孫從床上跳下,倉促出帳,抓住趕到帳外的屠公,問道:“發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啊!”
營南、營西、營北,三面都傳來定西軍的吶喊聲音,撕裂夜空,周邊的鳥雀驚飛,還沒有建成的營內,或從帳中跑出,或從露宿的地上慌張躍起的秦軍將士們,無不驚亂失措。
“營西、營南怎么會有隴兵?”
“…不知道啊。”
“不好!咱們中計了,唐艾必是未死!”
“明公此話怎講?”
“唐艾如死,城中自保不夠,豈敢出戰襲我?既夜襲我營,定是唐艾未死!哎呀,哎呀,糟糕!我中了唐艾誘我深入的詭計了!”
蒲獾孫到底蒲秦名將,瞬間猜到了真相,盡管一時還是沒能猜到營西、營南的定西部隊是從何而來,又是何人之部,但既然猜出了唐艾未死,下邊該如何應對隴兵的夜襲,他也就已有了對策,勉強鎮定心神,便趕緊安排部署,令道,“命姚桃去守營西,屠公,你擋住營北城中來襲的唐兒,我現在就去營南,阻截營南的來敵!”
說到這里,他問屠公,“是何時辰了?”
屠公答道:“五更天了。”
“再有一個時辰,天就亮了。等天亮后,我軍視情況,再看是戰、是撤。”
“是戰是撤?明公,這就撤么?”
城頭上應該是數百人在同聲大喊,聲音匯聚成一股巨大的聲浪,壓過了秦營的嘈亂,灌進蒲獾孫、屠公等的耳朵中,那聲音是在喊:“定西督秦州等地軍事、建威將軍唐公在此,氐奴蒲獾孫還不速降?唐公鈞令:降者不殺,頑抗者不赦!”
這股聲浪確定了蒲獾孫的猜測是真,他又驚又怒,罵道:“老奴誤我!”“老奴”二字,顯是指秦廣宗,怒與屠公說道,“唐艾沒死,我軍中計,不及早后撤,留在這里等著全軍覆沒么?”
屠公適才一問,只是下意識的一問,這會兒醒悟過來,亦知非撤不可了,應道:“是。”
卻說,既然打算要撤,為何不現在就撤?
這是因為現在還是夜晚,一則正在遭襲,二來夜晚昏暗,若是現在就撤,只怕撤退的命令這邊下達,那邊全軍就會混亂成麻,“全軍覆滅”便不用“等著”了,只怕轉眼就成現實。
蒲獾孫安排定下,親赴南營,屠公、姚桃等將各往營北、營西。
蒲獾孫一邊往營南去,一邊穿戴鎧甲,才到南營,尚未來得及問已在交戰的前線態勢,驟然聽到城頭傳來如雷的歡呼,一直在響的鼓聲,變得更加激昂。蒲獾孫顧首望之,見營北火光沖天,他心道:“怎么回事?”隱約猜到了一種可能,卻不敢相信,急令主簿趕去察問。
主簿才走,一將帶著十余兵卒,從營北的方向跑來,他們都騎著馬,把本就混亂的營南,擾得越發亂七八糟,那將尋到蒲獾孫,狼狽下馬,報道:“燕公,城北轅門被燒毀了!”
蒲獾孫認識這將,是屠公的弟弟,震驚說道:“這才多久?轅門就被燒了?”
秦營的營寨盡管尚未建成,營墻、營內的帳區規劃等等,都還只整了稍許,營渠亦尚未開挖,但環營的柵欄、轅門已然粗備。
“唐兒以火箭射之,又以水車往轅門、柵欄上噴灑火油,那火油遇水,燃之愈旺,末將等雖是拼命撲滅,終是不能滅之,轅門因是被毀。火勢現下越來越大,柵欄也都起火了。”
火油,便是石油。秦軍的尋常將士雖是知道定西有這件大殺器,特別蒲獾孫等人所部,在以往與隴西等郡定西軍的戰斗中,可謂是深受其害,然不知其名,故多稱之火油。
蒲獾孫震驚失色,呆立稍頃,心知轅門被毀、柵欄再失,這些防御屏障一旦無有,整個秦營內的兵士,便就會成為待宰的羔羊,只能任由定西的兵士,尤其是定西的騎兵隨意踐踏殺戮,當此之時,先前定下的“先作抵擋,天亮再撤”此一計劃,只能立即改變了,他頹然問道:“屠公呢?”
“在北營抵御城中隴兵。”
“喚他回來,與我一起突圍東撤!”
屠公的弟弟接令,趕忙回去,傳這道命令給屠公。
從於蒲獾孫身邊的一個參軍問道:“明公,姚桃在營西,要不要也通知他撤?”
“…叫他也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