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張氏與宋、氾、麴三家共為隴州的頭等閥族,而下威風雖不如往昔,但於隴地士林中猶聲望隆高,且尤其在氾、宋兩家日衰,而麴氏則偏重武功的今日,更儼然已成隴州本地風雅士人們的最高矚望,至於西平郡田氏,在本郡固稱大族,於東南八郡也算右姓,可到底只是依附於麴氏的一個家族,不管在國中的名譽,還是其族人在朝中的任官權勢,都不能與建康張氏相比,奉麴爽的暗示,平時給張道岳下些絆子,行之無妨,但當場翻臉,把關系徹底搞僵,這事兒田居卻知不能辦,因而,聞得張道岳這句調侃,年齡比他大了十來歲、官品也比他高了一等的田居盡管生氣,卻強自克制,呼張道岳的小字,說道:“張犬,休得胡鬧!”
“將軍的腳疾若是未犯,按建威的檄令,給我部趕到隴西的時間只剩三天了,今日拔營的話,將將乎能夠趕到,將軍,請下令,今日啟程吧。”
“糧秣尚未盡至,廣武、西平兩郡的郡兵也還沒有到,如何能今日啟程?”
“糧秣雖然沒有盡至,但目前軍中之糧,已足我部十日之食,尚未運到的,叫他們直接運到隴西就是;廣武、西平兩郡的郡兵,加到一塊兒,來與將軍會師的,也不過三四百步騎,并非很多,何須為了這點兵馬,停此久等?萬一誤了建威的軍令,豈不因小失大?”
“話不能這么說。”
“話應該怎么說?”
“輸送糧秣的民夫,都是我隴州八郡之民,沒有王旨,不好隨意出州;廣武、西平兩郡的調兵,雖非很多,然多是牡丹騎,論之戰力,實為此回我八郡援秦州的主力。”
“聽將軍話里的意思,是一定要在這里等齊糧秣和廣武、西平的調兵,然后才肯赴隴西?”
田居默然。
“建威的檄令,將軍膽敢不從么?若是誤了檄令限定的日期,將軍,這可是‘失期’之罪,論法當斬,建威的軍法怕不會容情!”
田居把手里攥著的那條軍務匯報,伸給張道岳看,說道:“張犬,你看看,剛送來的軍報,廣武的調兵剛過湟水,離大夏郡還有兩百里地。”
張道岳不再多說,退回堂中,下手行揖,說道:“將軍不懼建威的軍法,下官懼,將軍愿意等,那將軍就在這兒等吧,下官卻不敢等。下官這便還本營,率本部出發,前往隴西。”
看著張道岳轉身出堂,大步離去,田居獨坐堂內,面色陰晴不定,良久,他猛地一拍案幾,怒道:“欺人太甚!當我田居是軟柿子么?動不動的,誰都來捏我兩下!好捏么?”
堂外的侍吏、衛士沒有聽清田居的怒語,只聽到了那一聲拍案大響,慌急奔入。
帶頭之吏問道:“將軍,有何令下?”
“傳令:今日離營。”
“去哪里?”
“隴西郡!”
卻盡管一百個不情愿聽從唐艾的指令,卻畢竟密旨中有言,在此回秦州之戰的主將曹斐到達秦州前,所有的軍事暫由唐艾主掌,是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軍法不可不慮,還是只能從令。
二月二十二日這天的下午,若是從高空望下,會能夠看到這樣的一幕。
隴西郡西邊兩百多里外,一支約兩千余步騎的定西兵馬,出了大夏城外的軍營,朝東邊百里外的洮水行去,過了洮水,再行百里,即是定西秦州的州治、隴西郡的郡治襄武縣。
這支部隊的主將兩人,一個是黑著臉的田居,一個是揚鞭躍馬的張道岳。
隴西郡東南邊五百余里外,又一支約千余步騎的定西兵馬,則於這時剛出了漢中郡,到達漢中郡與武都郡的接壤地帶,再往前行二百里,便至武都郡的郡治下辯,眉眼與張道岳頗為相像,年歲較長的武都太守張道崇抽調出來的千余步騎,正在下辯等待這支兵馬到來,候其至后,就與之合兵,共去襄武。
隴西郡南邊的陰平郡境內,這時也有定西的部隊在加急行軍,迎著春風和日,穿過山巒河谷,北上向還有約不到三百里遠近的襄武縣進發。
此軍的主將身材健壯,形貌顯老,正是雖然扎髻,言行與唐人無異,然實為羌人的北宮越。
與此同時,隴西郡南邊四百多里外,一支兩萬多步騎的秦軍,已過武關,在間道疾行,往咸陽而去,距咸陽只剩百余里地,過了咸陽,順渭水而下,四百里外便是天水郡。
——武關,是關中的四關之一。關中號稱“四塞之地”,四塞說的就是東邊的函谷關、西邊的大散關、北邊的蕭關和東南邊的武關此四個關卡。“關中、關中”,之所以名為“關中”,便是因為這塊區域位處於此四關之中。東南邊的武關,坐落在“商於道”上,商,指戰國時秦的商邑,今蒲秦之上洛郡(商洛),於,指南陽郡的柒於此地,這座關是從南陽入陜的必經之所。不過雖為必經,然比之經關中的東大門函谷關、潼關入關,由此地入關,算是間道。
這支秦軍的主將不用說,自就是蒲獾孫,散於行軍隊形各段的其余別將,分是姚桃、冉僧奴、呂明等等一干秦國的氐、羌虎將,又有裹幘褶袴的唐人文士一人,便是季和。
這三支分屬兩國的部隊,比較各自的主將,定西方面是以唐人為主,秦軍方面是以氐、羌為主,但如把視線投近,落到三支部隊的兵卒模樣上,卻會發現,這三支部隊的兵卒組成實是無太大的區別,都是既有唐人,又有戎人,無非定西軍中的戎人以羌人為主,沒有氐人罷了。
二十四日,隴西西邊的田居、張道岳部渡過洮水,將至襄武縣;二十五日,田居、張道岳部如期到達襄武縣,同一天,隴西東南的漢中兵,抵達下辯,與張道崇部會合,稍作休整,兩部合為一部,於當日下午出發,奔赴西北邊的隴西郡襄武縣;二十六日,南邊的北宮越部進到了隴西境內,離襄武縣咫尺之遙了。二十七日,秦廣宗於天水郡界,迎到了秦軍蒲獾孫部。
“下官秦廣宗,拜迎燕公。”
“秦公不必多禮。”
“…,敢問燕公,可是在咸陽已經分過兵了么?”
“不錯,我軍到至咸陽后,按大王的旨意,呂明部就留在了咸陽,只等我軍開始佯攻隴西,他就和季和率部潛行南下,襲攻漢中。”
“原來如此,難怪說怎么沒見呂將軍呢!”秦廣宗把目光從蒲獾孫邊上的姚桃、冉僧奴等諸將身上收回,沉吟稍頃,說道,“燕公,現在隴西的局勢出現了重大變化,下官日前已給大王上書,建議改變…”野外之地,不是談話之所,秦廣宗話說到這里,頓了下來,改口說道,“下官已在縣中設宴,為燕公洗塵,請燕公移駕,先到城中吧。”
蒲獾孫聽他說了半截話,心中起疑,但沒有立刻追問,點了點頭,便吩咐姚桃等安排各部擇地筑營,帶了百余從騎與十幾個屬吏,跟著秦廣宗先往縣內去。
天水郡現轄縣六個,上邽縣在最東邊,秦廣宗即是於此縣迎候的蒲獾孫。
一行人入到上邽縣,到至縣寺。
縣長忝為地主,他告個罪,請秦廣宗、蒲獾孫等暫於堂上落座,自趕忙親自指揮吏卒上酒上菜,歌舞諸樂也絡繹進堂。一時間,冷清多時的堂中熱鬧起來。
炙肉、生膾、蒸豚、胡炮肉、羌煮、髓餅等等用唐、胡諸法制作出來的佳肴,熱氣騰騰的如流水也似地被端呈上來,各人案上俱放一份,美酒、酪漿也都放置案邊。
從蒲獾孫入城的從吏們,行了大半天的軍,早就餓了,瞧見這些美食,無不食指大動,齊刷刷地看向蒲獾孫,只等他動著匕先食,然后就要大快朵頤,卻不料蒲獾孫撩衣起身,下了坐榻,朝堂后西北邊的側塾走去。一眾人無不愕然,大眼瞪小眼,不知他要干什么。
秦廣宗卻知其意,便也下榻,尾隨其后,與他一同進了側塾。
入到側塾,蒲獾孫已在胡坐上坐下,秦廣宗行了一禮,說道:“燕公,突然離席,是為何故?”
“你說呢?”
“下官猜得若是不差,燕公想是為問下官日前給大王上書,書中都進言了什么,故而離席。”
蒲獾孫沉聲說道:“你方才在縣外,說話說一半,你說隴西郡的形勢出現了重大的變化,出現了什么變化?你又說你已給大王上書,建議大王改變,又是改變什么?”
“且容下官細細稟與燕公。”
“你說吧。”
秦廣宗遂從頭說起,把他逼迫趙勉行刺唐艾、趙勉已經取得唐艾信任、趙勉密報言說計劃在婚后看新婦之日動手刺殺唐艾等等諸事,詳詳細細地,說與了秦廣宗聽知。
一通話說了兩刻多鐘。
脅令趙勉刺殺唐艾這件事,秦廣宗給孟朗秘密地匯報過,但蒲獾孫對此,之前是不知的,故他等秦廣宗說完,先是沉默了會兒,以消化此事,隨后抬眼說道:“隴西郡形勢的重大變化,你說的就是這個?那你給大王的上書,又建議大王改變什么?”
“燕公,‘計劃於看新婦之日刺殺唐艾’的這道趙勉密報,下官是於五日前收到的,趙勉密報中稱,他的婚期定在了二十三日,如此,看新婦之日就是二十六日,也就是昨天,這亦即是說,趙勉的刺殺已經行動過了!”
“唐艾死了么?刺殺可有成功?”
“為迎燕公大駕,下官不好留在冀縣等候回報,因是趙勉有無刺殺成功,下官尚且不知,不過下官離冀縣之前,已令州吏,一接到趙勉刺殺是否成功的情報,就立即報與下官,消息從襄武傳到冀縣,需要一天,從冀縣再傳到上邽,約需半日,估計明天晚上,下官即能接報了。”
“你建議大王改變的是什么?”
“如果趙勉的刺殺能夠成功,隴西等郡群蛇無首,燕公,此誠我王師趁機攻襲之時也!下官給大王的進言,便是建議大王改變已定的攻漢中方略,改全力進攻隴西等郡!”
“大王的回旨到了么?”
“還沒有到。”
“大王的回旨沒到,你給我說這些干什么?”
“燕公,正是因大王的回旨沒到,可又機不可失,是以下官才給燕公稟報這些的啊!”
蒲獾孫不是笨人,聽出了秦廣宗的話意,嘿然,說道:“秦公,你是想要我趁機,立即攻打隴西郡么?”
“下官斗膽,敢請燕公臨機,行權宜之策,檄召呂明部急來天水,兵合一處,并及下官部的秦州兵,只等唐艾被刺殺的確定消息傳到,就一起猛攻隴西!”
“…若是趙勉沒能刺殺成功,唐艾未死呢?”
秦廣宗已把各種可能性都考慮到了,侃侃而談,說道:“首先,刺殺失敗的可能性,以下官愚見,微乎其微,想那唐艾,文弱書生而已,趙勉勇壯,於彼等看新婦,注意力都在新婦時,貼身行刺,焉有不成之理?其次,就算不成,唐艾也定會受傷,且是重傷,這與他被刺身死,短時期內有何區別?隴西郡也一樣會人心惶惶,且其軍中無主,亦不影響我王師趁隙攻之!”
蒲獾孫坐於胡坐之上,神情肅然,與秦廣宗渴求立功的熱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秦廣宗半晌不見蒲獾孫表態,終是忍不住,問道:“此下官之拙見也,敢問燕公何意?”
“無有大王令旨,我怎可擅改既定的方略?呂明部,我斷然不能擅自把之調來。”
“燕公,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燕公身為大王兄,深得大王信賴,今為抓住戰機,稍改既定方略,下官以為,這不能稱作‘擅’,而是權宜。候大功成日,大王定非但不會怪罪,且會獎擢於公!燕公,此等良機難得,難道就眼睜睜看著,什么都不做,空自坐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