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堂上。
氾丹未穿官袍,著的是便服,頭裹白幘,身穿黑色的大氅,手拿羽扇,單觀其衣著打扮,可謂是傲視王侯的名士風范,然他坐姿挺拔,腰桿筆直,從跪坐榻上的姿態而言,卻又分明英健少壯的干吏模樣,毫無名士們慵懶適意的風流儀態。
他正在朗聲對莘邇說道:“昔年江左祖公尚在淮北之日,羯胡與書,求通使互市。祖公不報書,而聽互市,收利十倍,於是公私豐贍,士馬日滋。
“西海郡轄地窄,轄民少,當地之產出賦稅不足以養當地之駐兵,每年駐兵所需的糧秣軍資等物大多得從我隴內地長途運去,而西海郡又與我隴州腹地為大漠阻隔,唯一水相連,雖然水運損耗稍少,但計往年運往西海之糧秣兵需諸物,亦有許多都是損耗在了運輸的路上,如能在此郡設成互市,以下官度算,縱不能如祖公在淮北時那般獲利豐厚,至少亦可把這些軍資損耗彌補過來,且有不小的盈余,此對我定西有利。
“下官因慮及此,遂就斗膽做主,答應了匹檀‘於西海郡設互市’之求請。…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明公若對此存異,認為下官做的不妥,就請明公再遣使柔然拒絕匹檀就是。”
卻原來氾丹這回出使柔然,雖是以承認匹檀漠北單於的稱號、愿給他政治方面的一些幫助、以助他加強和穩固他在漠北的權位并在他需要的時候可以幫他對抗代北拓跋氏的入侵為交換條件,算是較為順利的代表定西與匹檀定下了“互不侵犯”的盟約但是匹檀卻提出了另外一個條件,便是要求在西海郡設立互市要求定西打開關禁與柔然進行商業貿易。
“互市”,就是在邊境地帶設立的,與敵國或別國進行商業活動的市場。
按理說,匹檀“求設互市”的這個要求是件非常重大的事情氾丹作為使者就像禿發勃野、楊賀之沒有權力擅自答允代北給趙孤塗的“五百牧戶”在朔方郡安置草場一樣,也是沒有權力擅自答允的,可一來氾丹“敢於任事”,他確實是覺得設立互市后,對定西會是有利的二來,不可否認的是他對莘邇逐其父氾寬出都、打壓氾家等行為,直到現在也還是極懷不滿換言之,他也是有點故意借此來向定西朝中、定西士流證明他氾家不怕莘邇、他氾家依然還手攬大權的意思是以他不經請示,便同意了匹檀的此一請求。
這叫先斬后奏。
莘邇撫摸頷下短髭,倒未有因此動怒,他認真地想了想,說道:“誠如君所言,設立互市對我定西亦有利處,允匹檀所請,在西海郡設立互市,這不是不可以的。”
卻是出乎了氾丹的意料,氾丹已經做好應對莘邇怒火的準備了,結果莘邇竟是同意的態度,他啞然稍頃,重新整了一整情緒,說道:“明公如此說,是不怪下官自作主張了?”
“但有幾個內容,須得注意。”
“敢問明公,哪幾方面的內容?”
“一個是,此市必須軍管,市長、市吏等,一概得由索將軍從軍中選合用的人任之;一個是,不但甲械之物,弓桿臘漆等也當嚴禁出售;再一個是,互市之設,盡管是為互通有無,但既位處與柔然接壤之邊地,就不可不考慮政治影響,市中難免奸詐之徒,如因此壞了我定西的仁聲,惹致柔然胡牧生怨,勢必將會不利於我邊地之穩定,故宜如我國內各縣的諸市一般,於市中置銅斗鐵尺,懸砣市門,以作公平的度量衡器,并市儈有敢奸猾欺哄者,重懲之!”
莘邇的這三個內容,考慮到了三個問題。
頭一個內容,針對的自就是互市、西海郡的安全性問題。
次一個內容,針對的是國家的軍事安全問題,於邊地設立互市,互通有無是其一,涉及到的國家,往往還會存著強烈的軍事目的。比如蒲秦的荊州,此州之設的初衷,一個方面就是為了與江左這里進行互市貿易,以吸引南方逐利的商賈把可做軍用的南方物資,像“弓桿臘漆”之類,賣給蒲秦,故此,嚴禁軍事類的商品售賣,這是題中應有之義。
第三個內容,不必多說了。“市儈”是拉攏買賣、從中進行剝削為業的人,說好聽點,便是市場交換經紀人,為了利益,他們中的一些人就會做出欺哄賣家、或者買家的不好行為。對這一點,需要禁止。“於市中置銅斗鐵尺,懸砣市門”,這是莘邇的“發明”,——事實上,即使無有莘邇來發明這些東西,在莘邇原本的時空中,這些東西也都是不久后就出現的了。
氾丹一臉“我以為你要說什么,搞了半天是這些”的表情,說道:“明公說的這幾點,下官都已考慮到了,并且把之也都已經寫入了與柔然粗定的互市章程里邊。”
“是么?朱石,君真我定西之大才也,是我多慮了。”
“除掉這幾點,從下官出使柔然的蘇清,提了一個關於征稅方面的建議,下官也把之定入了章程。”
——蘇清,即氾丹之前的那個主簿,現在中臺禮部任職。這回出使,氾丹把他帶上了。
“是何建議?”
氾丹說道:“西海郡互市之設的一個目的,是為了彌補西海郡駐兵所需軍費的損耗,而軍費的支出,朝廷不是按日、按月撥下的,那么就不好依國中諸市商稅的慣用征收之法,來對互市的商賈進行征稅。蘇清建議,可由朝廷派人,測算出此互市每年可收商稅之足額,由自愿的商賈,或一人,或多人聯合,先把此稅收之總額付於朝中,然后,再由此一人、或此多人之商賈向市中的商販征收每筆買賣的稅錢,征得多也好,少也罷,收入盈虧都由其自己負責。”
說到這里,氾丹頓了下,接著說道,“我朝今年先取朔方,繼取南安,朝廷軍費的整體支出很大,明年復或將與秦虜戰於秦州,這又將會需要一筆極大的軍費開支,按照蘇清此議實行的話,下官愚見,提前征收到的西海互市商稅的這筆收入,亦能在朝廷明年的軍費收支這廂稍有裨益,…如把此新稅制推向我定西全國,於今年冬末、明年春初,執行完畢,明公,對我定西明年的備戰秦州,就更有裨益了!”
莘邇端起茶碗喝了口熱水,心道:“我讀書少,但老氾說的此征稅新法,豈不就是包稅制么?”
當下商業稅的征收主要有兩種方法。
一種是唐人政權慣用的,即向市中買賣雙方俱皆征稅。一種是胡人政權有時會用的,即對每個進入市場的人,不管交易與否,俱收稅,名曰“市門稅”或“入市稅”。
而氾丹轉述的蘇清建議的此之征商業稅的新法,正就是莘邇原本時空中,直到南朝齊梁之際才出現,后至元朝時期登峰造極的包稅法。
包稅法有利有弊,弊端在於給法外橫取打開了方便之門,利處在於國家節約了設置征稅機關的費用,同時又得到了應得的稅收。利弊相較,從商賈的負擔方面講,卻實是弊大於利。
不過放在眼下來說,氾丹說的也有道理。
如果按照慣用的征稅之法,依按每筆貿易的交易額征稅,一天征到一點、一天征到一點,非得半年三月,積攢到一定的數目才能整體使用,那么在短時期內,的確是對定西朝廷的財政支出不會有什么大的補益,而如果一次性地把全年的商稅提前收到,那不管是對西海郡明年的軍費撥給,還是對明年春天與蒲秦幾乎肯定會爆發的大戰則都是會很有好處的。
莘邇斟酌多時,心中想道:“為了短期的利益,給商戶造成長期的負擔,此乃飲鴆止渴,斷不可取;且我方欲明、后兩年就著手解決門閥、大士族、豪強隱占國家編戶、與國爭民的問題,當此之時,若行此包稅制,能有錢包下某‘市’全年商稅的,必是當地的豪強無異,這反是在增強他們的勢力,大不利於我收回他們所占之編戶齊民的意圖。此制不可大舉推行!”
不能大舉推行,但只在西海互市這個“臨時的市場”搞個施行,還是可以的。
莘邇做出了決定,說道:“此法是蘇清提出的?”
“正是。”
“你明天叫他去拜謁孫仆射,此法具體該在西海互市如何執行,如何保證市中的商販不會因此而受到包稅之人的盤剝等細節,就由他與孫仆射商議。商議成型,拿來我看,若是可行,就且在西海互市行之。”
“那國內各縣的諸市呢?”
莘邇瞅了眼氾丹,心道:“我欲收回門閥、豪強所匿占的民戶之事,現在還沒有正式入手制策,老氾這人,能力是有的,對我定西的忠心也是有的,卻他亦閥族子弟,我聞其家徒附成群,隱匿的民戶不少,又對我懷著不滿,此事不可現說與他知曉。”
他就沒有以此為由,拒絕在全國諸市推行此稅制,只是說道,“自西域商道重開以來,商稅在我定西國庫每年的收入占比中,如今是越來越重,要不要改變商稅之制,如改,怎么改才妥當?這都需要仔細的討論,不可倉促決策。”
那氾丹從見面到現下,盡管口稱莘邇“明公”,言辭舉止卻一直都是傲然的樣子,莘邇話到此處,忽生促狹,他遂語重心長,敦敦教誨似地,改呼氾丹的小名,說道,“阿恭啊,謀國需慎,切忌急躁。你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太急了點。這一點,你得改。”
氾丹比莘邇的年齡大幾歲,莘邇卻一副長輩的姿態,氾丹的怒火一下就上來了,把羽扇重重地扔到案上,瞪眼視向莘邇,說道:“阿瓜!阿恭是你叫的么?”
“卿可呼我瓜,我如何不可呼卿恭?”
“你!”
莘邇撫髭而笑,說道:“阿恭!先就這么說吧,西海互市可以行蘇清所建言的此稅收之制,至於國內諸市要不要推行,等等再說吧!你昨天才回來,今天我就把你請來,想必你還累得很,回家去罷,好好歇歇。后天大朝,到時,你把你出使的情形奏於太后、大王,…你來回路上辛苦,又成功達成了我定西與柔然的盟約,你放心,太后、大王少不了該給你的賞賜!”
氾丹勃然大怒,下榻說道:“我為國盡力,為大王盡忠,此回去與北虜約盟,難道是為了貪圖賞賜么?”
“對了,你說匹檀討要鳩摩羅什,希望我國能把鳩摩羅什派去柔然,給他與其國的貴種宣講佛法,這個事兒不成,鳩摩羅什現在忙得很,我前兩天才去過一趟譯經館,哎喲,里頭的梵文佛經堆積得跟小山也似,他譯經都忙不過來,怎生好遠去柔然?不過匹檀仰慕我定西佛法,倒是件好事,咱們也不能全然拒絕他的此請,我會奏請太后、大王,另擇高僧,遣去柔然的。”
氾丹怒道:“我一片忠心,可鑒日月,莘阿瓜,你休以大王的賞賜來辱我對大王的忠心!”
莘邇朝堂外招手,把等在外頭半晌的乞大力喚進來,問道:“你在堂外探頭探腦,鬼鬼祟祟的,是有什么事么?”
乞大力佩服地說道:“明公英明,明公嘴上有火,一下就說著了!”
“什么?”莘邇沒能馬上明白“嘴上有火,一下說著”是什么意思,怔了下才反應過來,不覺失笑,顧與立在榻邊的氾丹說道,“阿恭,大力此語,著實有趣啊!”
氾丹怒目以對。
莘邇問乞大力,說道:“什么事?”
“稟報明公,禿發勃野等回來了!現在府外等候明公召見。”
莘邇大喜,說道:“勃野回來了?”
“剛進的城,勃野說與代北訂盟此事,關系重大,是以他來不及休沐,就先來向明公稟報。”
莘邇滿臉的贊許神色,夸贊禿發勃野,說道:“好啊,好啊,還是勃野懂事,知訂盟是關系到國家未來得大事!…阿恭,你聽聽,不及洗沐就來向我稟報,是何等的乃心王室、恪盡職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