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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倍斤舉袖困 孫冕甘為臣

  拓跋倍斤端起矮案上的金碗,自也飲了一口酪漿,眼神瞟向孫冕。

  孫冕開口,拈須說道:“鐵弗大率趙宴荔的幼子孤塗,現下在我代北。他思念家鄉,數懇求我王,送他還朔方,此回趁貴使來,等貴使還程時,就請把孤塗帶上吧?”

  禿發勃野扭臉,與楊賀之對視了眼。

  兩人心頭俱皆同時浮現一個猜疑:“孫冕這時,忽然提起趙孤塗,是何意也?”

  因為一下子摸不出孫冕此話的意圖,勃野所以沒有正面回答他的請求,只是含糊地答了一句,說道:“我國西海侯,趙孤塗之兄也。西海侯現戍朔方,亦頗想念孤塗。”

  孫冕繼續說道:“趙宴荔在世時,央求我王,給孤塗擇一良配。如今趙宴荔已逝,而孤塗年歲漸長,近十八之齡矣,亦已到了婚配的年紀,故是,我王於月前選了族中一女,已與孤塗結下婚姻。”

  禿發勃野今次來代北,到了盛樂就被關進了盛樂的使館,什么人都沒見過,趙孤塗他到現在為止也是一面未曾有見,故此卻是不知孫冕此話,實乃謊言,趙孤塗快十八了沒錯,拓跋倍斤從族中選了一女,已與他結成婚姻,這卻是“無中生有”之辭。

  勃野說道:“是么?大率親為孤塗選的,定是良配無疑了,那在下得恭喜孤塗了。”

  “我王憐孤塗父母皆亡,又顧念昔年趙宴荔事我王甚恭,是以送給孤塗了牧戶五百落權作配嫁這五百落的牧戶,隨孤塗到朔方以后需要草場養牧便煩請由貴國安排了。”

  “五百落牧戶?”

  孫冕點了點頭,摸著胡須面帶微笑,說道:“正如貴使適才所言貴國之西海侯還有臨戎侯,俱孤塗之兄也,西海、臨戎二侯都是貴國的重臣,前時朔方一戰并及不久前貴國與大秦的秦州一戰二侯為貴國也都立下了汗馬功勞,五百落的牧戶,我王都慷慨送出,些許少少的草場,想來貴國應是不會吝嗇的。”目注楊賀之笑道,“君為朔方郡丞你說如何?”

  勃野和楊賀之聽到這里,明白了孫冕忽提起趙孤塗的用心。

  楊賀之想道:“這哪里是五百戶的配嫁分明是要在我朔方安下一個樁子!趙孤塗自少年至代北,今已多年必然親近拓跋倍斤這是想通過挑起趙染干、趙孤塗兄弟的內斗從而給他創造奪回河北草場,乃至侵我朔方全郡的機會!”

  既已猜明了孫冕的意圖,楊賀之當然就不可能會當面答應,推脫說道,“仆雖朔方郡丞,上有太守張公,況且率土之濱,莫非王土,仆與張公亦無擅分土地與人的權力,分草場安置牧戶此事,在下須得稟請寡君。待在下得了寡君回復的令旨,再給先生答復可好?”

  孫冕笑了一笑,意味深長地說道:“貴國大王是仁厚之君,貴國執政莘公素來遠播仁義之名,想必是不會忍視趙染干、趙興、趙孤塗隔絕兩域,不能兄弟團聚的。”

  楊賀之默然,心道:“於情於理,確是不好拒絕孫冕的這個請求。”

  他迎著孫冕的目光,臉上露出笑容,亦帶著玩味的色彩,口中沒有出聲,心中又想道,“便是莘公不好拒絕,允了你的此請,一個趙孤塗,難道就能把我朔方搞個天翻地覆么?有我在朔方一日,別說孤塗,就是你孫冕,也休想亂我朔方分毫!”

  邱敦建的聲音響起,他不再提“聯姻”之事,轉而借孫冕此話,說道:“些許草場,也吞吞吐吐的,不肯直接允諾!你定西未免太不爽利!口里說著請與我王再定新約,卻一丁點的東西也不肯拿出,簡直是毫無誠意!我還是那句話,你定西這般作為,叫我王如何再相信你們?”

  楊賀之說道:“大人有什么話,但請直言不妨。”

  邱敦建說道:“今冬寒酷,我代北的羊馬已然凍死不少,牧戶們的日子難過,你定西既然請求與我王再定盟約,那盟友受困,你定西是不是該鼎力相助?別的就不說了,至不濟,是不是送些羊馬給我代北?這也好算是你定西表現出了點誠意。”

  “敢問大人,要羊馬幾許?”

  “什么幾許?你應該問要多少。”

  “…多少?”

  “不多要,羊百萬頭,馬萬匹即可。”

  “呵呵。”

  邱敦建問道:“你呵呵什么?”

  楊賀之不再理他,對主位上的拓跋倍斤說道:“有一件是,不知大率有否聽聞?”

  拓跋倍斤問答:“什么事?”

  “就在在下等來貴地的途中,柔然可汗匹檀遣使,到了我王都谷陰,求與我定西結盟。”

  “匹檀?”

  楊賀之沒有回答,只是在拓跋倍斤奪人的逼視下,安然的面帶微笑。

  拓跋倍斤盯著楊賀之看了好一會兒,舉袖掩口,打了個哈欠,說道:“哎呀,困了!本王年歲大了,精力不濟,比不上你們這些年輕人了!…孫先生,接下來就勞你與他們洽談吧。”站起身來,卻是丟下了滿殿的人,徑轉入殿后,揚長而去了。

  殿中短暫的安靜片刻。

  孫冕打破了沉默,說道:“尊使便請先回使館,我明天前去拜訪。”

  送了勃野等出殿,邱敦建、劉謙、拓跋亢泥、趙普拔、賀蘭文悅等人也各自離開,他們之間雖親疏遠近的關系不同,分成了兩三伙,但於出宮的路上,交頭接耳,都是議論不停。

  卻議論的內容,俱皆一樣,都是楊賀之最后的那一句:“柔然求與定西結盟”。

  孫冕沒有走,勃野等剛出去,他就被倍斤的近侍召到了殿后。

  拓跋倍斤踱步來回,見孫冕入來,急不可耐地問道:“先生,楊賀之說匹檀求與定西結盟,這件事,你覺得是真的,還是楊賀之那小子在嚇唬老子?”

  “此事…”

  “如何?”

  “也許是真,也許是假。”

  “先生,你這話等於沒說啊!”

  “就算是假,然以冕料之,楊賀之既然敢當著大王的面說出此話,那十之八九…”

  “怎樣?”

  “匹檀即便沒有遣使去定西求盟,但定西可能也已經遣使去柔然了。”

  拓跋倍斤止住腳步,仰臉想了下,說道:“這就是說…”

  “不錯,大王,這就是說,定西與柔然或許能結成盟約。”

  “定西與柔然一旦結盟…”拓跋倍斤摩挲著佩劍的劍柄,面上的神色嚴峻起來。

  柔然是代北的勁敵,相比定西與代北互相間的幾乎秋毫無犯,代北與柔然間則是連年大小戰斗不斷,現今代北北部的新拓之地、北部的新得胡部,就都是拓跋倍斤從柔然那里搶來的。一旦柔然與定西結下盟約,那到時,將要兩面受敵的,就不僅只有定西,它代北也會這樣了,甚而,不是兩面受敵,若再加上近月一再催促倍斤遣兵往援的慕容炎,它代北就是三面俱敵。

  孫冕說道:“定西與柔然一旦結盟,大王,形勢對我代北就會相當不利,大王謀圖并、幽的方略,恐怕就只能暫束之高閣,無法實行了。”

  “先生,那依你高見,你覺得定西與柔然的這個盟約,能否達成?”

  “以冕愚見,這個盟約有不小的可能性是能達成的。”

  “哦?”

  “一則,柔然現非定西大敵,定西的大敵現是蒲秦;定西也非柔然大敵,柔然的大敵現是我代北、是慕容氏,此亦即說,柔然於定西間并無不可調和的矛盾。

  “二來,匹檀當下在柔然的汗位很不穩當,可謂內憂外患,他急需強大勢力的幫助,定西若於此時向他示好,他是有可能放下侵擾定西邊境這點小利,而愿與定西結盟的。

  “因此兩條,是以冕以為,它兩方結成盟約的可能性還是不小的。”

  “…,難怪勃野與楊賀之的頭這么硬,半點好處也不肯松口給我!嘿嘿,原來是還有這一手在等著老子!”

  “大王,眼下情勢如此,與定西的盟約?”

  拓跋倍斤略作忖思,已有定斷,說道:“先生且只管與勃野、楊賀之討價還價,能要來什么好處,就要來什么好處罷!若是真要不來太多好處,為不影響我南下幽、并的謀劃,為不影響我為我拓跋氏定下的百年大計,那也無可奈何,只能稍作一時之忍退,只能如此了。”

  孫冕被拓跋倍斤以“屠其家鄉全城”為威脅而被他強擄到盛樂以后,起初是很生氣的,認為拓跋倍斤真是蠻夷之屬,但隨著與拓跋倍斤接觸的日長,隨著拓跋倍斤對他的真心厚待,最重要的,是隨著對拓跋倍斤能力和志向了解的加深,他原先“不合作”的態度,遂漸漸發生了變化,時至如今,他早已是心甘情愿做倍斤的臣屬,為他出謀劃策了。

  聽了拓跋倍斤的這話,孫冕想道:“明識大局,善從良言,敢於取舍,能屈能伸,大王誠雄杰之姿也!”下拜說道,“大王英明!”

  拓跋倍斤把他扶起,隨之,拿起劉謙出殿時留在殿中,后經殿中奴婢轉還於他的那副并、幽地圖,小心翼翼地將之打開,細撫圖上的紋路,察觀圖中的縣邑、山川、道路、各地的駐兵,如被磁石吸引住一般,看了又看,不舍得轉開視線。

  他俯身圖上,與孫冕說道:“先生,這上邊俱是唐文,好多字我不認識,你來,教教我。”

  孫冕應諾,趕忙過去到他身邊。

  拓跋倍斤指出不認識的字,孫冕悉心教他。

  教了多時,拓跋倍斤把圖上不認識的字基本都認會了,猶反復重看,再三細觀,不忍釋手,捧著那圖就像是捧了個寶貝。

  他問孫冕,說道:“先生,這種圖,你能繪么?”

  “欲繪此圖,有兩個難處。”

  “哪兩個難處?”

  “一個是,繪者需精算學,算學不精,就無法測知縣邑大小、道路遠近,以及山之高、谷之深、水之長,也就無法將縣邑、道路、山谷、河流這些制於圖上。一個是,需得有充足的人力和情報的來源,否則,就無法把敵國的地理山川、各地駐兵等情況摸清楚。”

  拓跋倍斤聰明,先聽孫冕說是“兩個難處”,接著又聽到第一個難處是“繪者需精算學”,便知算學必是孫冕所不通者,為免孫冕尷尬,就也不挑明追問,唯是失望在所難免,他連著嘆了好幾口氣,失望之色溢於言表地說道:“這般說來,此種地圖我代北是不能繪制的?”

  “倒也不是不能。”

  拓跋倍斤聞言,眼前一亮,急切地問道:“此話怎講?”

  “冕雖不擅算學,然代郡有一士,長於此術,大王欲制此種地圖,可以把他請來。至於敵國的山川地理等情況,暫時我代北沒有能力探查清楚,但今大王治下,南北、東西皆逾千里,不妨可先把我代北的大川名山,盡制圖上,也算是為將來繪制別地的地圖,做個準備。”

  拓跋倍斤深以為然,說道:“先生所言甚是!”

  “只是大王,代郡那位長於算學的唐士,大王卻不可再派兵往擄,宜換個別的方法延請了啊。”

  拓跋倍摸須笑道:“昔年是我太愛先生之才,幾次延請先生不得,這才出那下策,派兵往請!先生到我盛樂以來,我日常受先生指教,已知當日魯莽,極是慚愧!先生不說,我也不會再這么做了。我今天就遣使,卑辭厚禮,必要把那位唐士請來!”

  “天已近暮,大王明日再遣使不遲。”

  “我恨不得他現在就在我面前,哪里還等得到明日!”

  竟是果然當天,拓跋倍斤就派了使者,帶上重禮和孫冕的一封書信,南下奔赴代郡,請那位唐士來盛樂。

  倍斤求賢若渴,不必多言。

  孫冕次日去到使館,按照倍斤的吩咐,與禿發勃野、楊賀之討價還價,爭了兩日,到底是沒有從他倆這里得到什么好處。末了,孫冕說道:“不辱使命四字,君二人當之無愧。”就在第三日,與勃野、楊賀之定下了盟約。提請倍斤看過,定西與代北就此便算是第三次盟約結成。

  ——趙孤塗之事,在盟約中沒有提及,禿發勃野答應等回到定西,會把此事上奏朝中,請定西朝中決定,一有了決定,就通知代北方面。

  時已十一月中旬,勃野等未在盛樂多待,在倍斤批準了盟約后,啟程還隴。在朔方,楊賀之留下,勃野等繼續前行。循著來時的原路,行十余日,於十二月初回到了定西王城谷陰。

  去時下雪,回時又下雪。

  入進谷陰是在這日的上午,勃野等到莘公府,求見莘邇。

  府門口,碰上了乞大力。

  “你們回來了?”

  勃野說道:“剛回來。”

  乞大力往府內瞧了眼,說道:“明公這會兒怕是接見不了你們。”

  “明公有軍政要務在忙?”

  “氾仆射比你們早了一步,他也是剛回來,才被明公召見。”

  “氾仆射”,氾丹是也。

  定西今次為應對明年的形勢,外交方面的三大出使活動,出使代北的是禿發勃野,出使南陽的高充,出使柔然得使者,選的便是氾丹。

  氾丹是昨晚回來的,今天莘邇召他進府,詢問他出使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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