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與茍雄、楊滿、李基上黨、太原之戰的堪稱順利,孟朗對陣慕容瞻的貴鄉之戰,過程就曲折了許多,孟朗雖然也取得了勝利,但戰斗的難度也大了很多。
畢竟慕容瞻是魏國的頭號名將,他從十幾歲起,就為魏國征戰,以至如今,不但本身具備軍事天賦,戰爭的經驗也足,所以即使孟朗軍略過人,與他對上陣,卻也不易取勝。
兩人一個鮮卑英杰,一個唐人智士,各為其主的這場貴鄉鏖戰,可謂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
貴鄉郡是個分割出來的郡,縣邑少,郡治也不宜防守,故慕容瞻選擇了在城外筑營固守。孟朗率部入貴鄉郡,七月初,到了慕容瞻部的營壘處,遂在其南十里處興造營壘,與之遙對。
自魏主慕容炎棄鄴北遁,裹挾鄴縣的唐、胡百姓去了幽州以后,留守中州、冀州等地的魏軍本已軍心動搖,慕容瞻前時因被侯莫陳馱威逼,被迫出戰,又敗給了賀渾邪一陣,頗損兵折將,饒是他在魏國軍中的威望很高,他帳下的兵士而下也是士氣低落,孟朗對此十分清楚,故而,他所部的營壘剛剛筑造完畢,他就遣同蹄梁、呂明等帶兵,向慕容瞻挑戰。
孟朗的意圖很明顯,他就是要趁慕容瞻部的魏軍兵士人無斗志,而他麾下的秦軍戰士因為連勝,則士氣如虹的這個良機,“趁你病,要你命”,盡早、盡速地把慕容瞻部打敗,攻下貴鄉。
慕容瞻豈會不識孟朗的意圖?
因是,任由孟朗再三遣將搦戰,他只用一策應之,即裝聾作啞,閉營不戰。
哪怕在對壘多日后,孟朗開始對他進行人身攻擊,挑了百余個大嗓門的士卒,列之於其營近處,朝其營內大肆嘲笑他,說他與賀渾邪的那一仗,可用八個字形容,便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何為“瞻之在前”?列陣於前,這叫“瞻之在前”;何為“忽焉在后”?潰敗后逃,這叫“忽焉在后”,此八字,不僅嘲弄了慕容瞻的那場戰敗,且提名道姓,把他的大名放在了其中,不可謂不是辱人至甚了!但慕容瞻硬也是把這口氣咽了下去,仍舊固守不出。
對慕容瞻的這般能忍,孟朗倒是小小的贊佩。
將,不可因怒興師。
這一條用兵準則,說來簡單,可人誰無七情六欲?真的能把氣忍下去,把怒火按下去,任何時刻都能以理智來面對敵人,實際上是很難做到的,能夠做到這一點的將領,少之又少。
就這樣,孟朗部與慕容瞻部在貴鄉郡對峙了小半個月,孟朗竟是求戰不得。
——卻是說了,慕容瞻拒不出戰,那孟朗為何不選擇強攻?
孟朗不是不想強攻,但慕容瞻身為名將,他的營壘筑造得著實固若金湯,營墻高大,外有柵欄、鹿角,繞營挖掘的且有溝塹,堪比是一座小型的城池了,若是強攻,秦軍的折損一定會不小。攻打鄴縣才是重頭戲,孟朗不能把蒲茂給他的這些秦軍精銳,過多地損失於此地。
因而,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選擇強攻的方法的。
莘邇讀情報至此,很能猜到孟朗於此一時刻的心情,必定是無奈而又懷隱憂。
無奈,當然是因慕容瞻甘作縮頭烏龜,叫他無下嘴處。
隱憂,則是用兵打仗,最重要的是“一股氣”,秦軍的戰士再是士氣如虹,但如果困於貴鄉,求一戰而不能的情況較長時期地持續下去,就不說勢必會影響到蒲茂、孟朗已定的三面圍攻鄴縣的整體戰略部署,單只孟朗所統的秦軍將士,他們的士氣就很有可能會漸漸地懈怠下去。
莘邇的猜測十分正確,孟朗那時,確然就是這種心情。
就在孟朗束手無策,尋思是否強攻之時,於七月中旬,貴鄉郡下起了雨。這雨一下,就是七八天,且不是小雨,每天都是瓢潑大雨,從早到晚,下個不停,下得貴鄉郡中的各條大小河流,都俱皆水漫四野。慕容瞻部營寨的營墻,也因此被雨水、積水沖泡得損壞了幾處。
及時發覺了這一情況的孟朗,大喜不已,告於全軍,檄道:“慕容瞻畏我王師,怯不敢戰,然雨壞其壁,雨后泥濘,其連環馬亦不得用也,此天助我軍,足可見天命在大王!候雨停,便攻瞻營!獲慕容瞻者,封侯,賞千金;先陷其營者,計首功。汝等勉之!”
秦軍已稍松懈的士氣為之一振,群情鼓舞。
因於雨停之后,孟朗調集全軍,悉數出動,往攻慕容瞻營。
慕容瞻在雨下到半截的時候,就預料到了孟朗會有此舉,提前做了預備,在雨停的當晚,也就是孟朗發兵來攻的前夜,令妻弟段虎率兵兩千,悄悄出營,埋伏在了營壘的西邊,交代段虎,等秦軍來攻營時,他就帶領伏兵進攻秦陣的側翼。
奈何慕容瞻料之雖準,備之雖足,然他部下的兵士委實斗志不如秦軍。
孟朗部的秦軍在七月二十三日這天的上午,發起了對慕容瞻營的猛攻,專攻其營墻坍塌處。慕容瞻親臨前線,又是按劍立於將旗之下,明令三軍,他半步都不會退后,而且把長子慕容美遣去了前邊督戰,試圖以此來激勵麾下將士與秦軍死戰,但他并沒有得到他想要的結果。
在營壘被攻陷之前,段虎所率的伏兵,先被孟朗部的秦軍擊潰。
呈給莘邇的情報上簡略地敘述了寫此情報之細作打聽來的當時情形。
其文寫道:“瞻妻弟段虎引鮮卑卒兩千,側擊朗陣西翼,孟朗使呂明驅甲士持斧,夾以強弩迎斗,鮮卑卒為其所遏,不能近朗陣。段虎失馬,死於戰中。鮮卑卒潰敗而走。”
情報中的原文,著重點出,段虎帶領的那兩千伏兵,是“鮮卑卒”,“鮮卑卒”著,就說明段虎所領的不是匈奴、雜胡此類魏國的二等部隊,更不是唐人這種魏國的仆從軍,是慕容瞻帳下的精卒,可精卒也不管用,還是敗給了呂明。
段虎戰死,慕容瞻的伏兵失利潰逃,這一幕被守營的慕容瞻兵士看的明明白白,於是他們越發沒有了斗志。快到傍晚時分,慕容瞻的營壘被秦軍攻開了缺口,同蹄梁、同蹄俞、同蹄豪平、雷小方、呂明等秦將爭先恐后,引兵殺入其營。以慕容美、婁提智弼等為首的慕容瞻之得用魏將拼死抵抗,終究無用。慕容瞻見事不可為,只好下令棄營撤退。
孟朗由是獲得了貴鄉之戰的勝利。
不過,孟朗也不是完全的勝利。
一則,沒有擒獲慕容瞻;二來,慕容瞻用兵有方,不但會進攻,也會組織撤退,他帳下的精銳部隊,大多跟著他成功撤走了;三者,在慕容瞻撤退后,秦將雷小方率本部緊追不舍,半道上反被慕容瞻臨時布下的伏兵殺了個慘敗,雷小方差點被魏軍生擒。
總而言之,孟朗這場仗,肯定是勝利,但慕容瞻也不算完全的失敗。
兩人這番交手的經過和兩人臨敵對策的能力,通過此道情報,深深地刻入到了莘邇的腦中。
在這場仗中,雖然孟朗是勝利者,但給莘邇印象更深的,卻是慕容瞻。
慕容瞻的冷靜、料敵如神的預先設伏、撤退時的有條不紊,都讓莘邇贊嘆不已。
此情報與前道秦魏上黨、太原之戰的請把,都是唐艾給莘邇送來的,唐艾時在堂中。
莘邇感慨地與他說道:“慕容瞻此戰之敗,非其不如孟朗,觀其忍氣、用兵,皆無愧慕容氏名將之稱。他之所以敗,不是因為人力,是敗在天時,慕容氏嘗行變革,試圖效我唐制,可最終仍是復辟胡制,抱殘守缺,殘虐百姓,反觀偽秦,蒲茂重用孟朗,學我唐制,外示寬仁,今而小有興盛氣象,偽魏已衰於偽秦,縱慕容瞻才華橫溢,軍略冠世,亦難挽偽魏頹局了。”
唐艾對政治不感興趣,但眼光、見識是有的,對莘邇的這幾句話深以為然。
由魏制、秦制、唐制,莘邇聯想到了他現下正在定西大力推行的各種新政、新制,不禁心中想道:“無論治下的民口、還是軍力,鮮卑魏俱強於氐秦,而因其制落后,洛陽、上黨、太原、貴鄉諸戰,卻都敗於秦。
“定西地貧民少,我要想憑此一隅之地與秦爭雄,能走的路只有一條,便是要把我定西之制,領先於秦。武舉的文考已經確定,西郡等地的中正也要么已換,要么將換,離我正式開科舉的時間更近了一步,可喜可賀,但開科舉此政,是對門閥政治的徹底顛覆,牽涉面太廣,事關重大,急切不得,在此之前,我卻還是集中精力,先把郎將府、勛官制、釋營戶為編戶齊民等已有的諸政,全面推行開來!至少借助此數制,將我定西軍隊的戰斗力先再上一個臺階!”
因秦軍在河北的節節勝利,而給莘邇帶來的“時不我待”的緊迫感之日漸加劇,於八月初,又一道河北情報送來的時候,到達了一個頂峰。
這道情報是:蒲茂攻下黎陽。
黎陽郡的魏軍守兵主將是慕容武臺,因為此郡處在蒲茂主力的正前方,后邊就是鄴縣,故是身在鄴縣的慕容權,給了慕容武臺最大的支援,這也就導致此郡遠比上黨郡難打,亦比貴鄉郡難打,蒲茂攻打黎陽的此戰,頭尾加在一起,足足打了將近一個月。
打的時間雖然長,但收獲也很大。
慕容武臺的主力被蒲茂部給以了重挫,慕容權派去黎陽郡的援兵也基本被蒲茂部全殲。
亦即是說,此戰的勝利,不僅是秦軍打下黎陽的勝利,而且還大大削弱了鄴縣的守御力量,極大地減輕了秦軍攻下鄴縣的阻力。
看完這道軍報的當時,莘邇就斷定,秦軍圍攻鄴縣的日子馬上就到了。
果不其然,只在四天后,就又一道情報傳來。
“蒲茂、孟朗、茍雄、楊滿等部,匯於鄴縣城外,連營二十里,分從南、西、東三面包圍鄴縣,將起攻勢,慕容權據三臺抵之;慕容炎遣侯莫陳馱引步騎萬余,南下馳援。”
“三臺”,指的是鄴縣周邊的三座“宮臺”。
這三座宮臺都是建於前代成朝時,錯落於鄴城的郊外,是守衛鄴城的必選之所。
莘邇掩紙案上,嘆道:“想那偽魏,強盛一時,北擊柔然、西迫關中,南侵江左,北地之霸也,方今不過數代,數十年罷了,往昔的威風就一去不返!千里,豈不使人嗟嘆哉?”
唐艾不以為意,說道:“聞慕容暠死前,遺言其諸子,說什么燕生三雛,異鳥五色成章,此天命在慕容氏也,真是可笑!天命焉會在胡?今鄴縣被圍,我看那燕、鳥之兆,不是說慕容氏得了天命,只怕是在預示覆巢之下,慕容暠的諸子,無完卵矣!前道情報中言及,孟朗示喻三軍,亦以‘天命’為辭,妄稱‘天命在蒲茂’,也是可笑!虜秦今雖小悍,亡亦在后!”
莘邇聽了唐艾的這番議論,饒有興趣地問他,說道:“千里,那以你之見,天命在何家?想來定應是在江左我朝了!”
唐艾笑了起來,不屑地說道:“江左的朝權,悉掌於閥族,所謂天子,拱手而已!閥族所顧者,若我定西前之宋、氾諸姓,唯門戶私利耳,艾只怕,天命也不在唐!”
莘邇不料唐艾會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心中一動,從容問道:“如此,天命何在?”
“夏商以來,自古易鼎,哪個是靠祥瑞的?無不殺伐成王!湯、武鼎革,親行誅、放,仲尼美之。近百年來,暴胡酷亂,蒼生屠膾,誰能奮劍誅除之,使黎民獲濟,天命就在誰!”
這句話,更是莘邇沒有想到的。
他默然片刻,微笑說道:“千里,這話也就你我之間說說,你可不能出去亂說啊!”
唐艾答道:“這話,艾也只會與明公說。”
短短的幾句對答,莘邇、唐艾兩人本就默契的關系,似乎得到了升華。
且不必多說。
收到秦軍三面合圍鄴縣,鄴縣之戰將要打響這道情報的次日,一行從南邊來的旅人,風塵仆仆的,於這天下午,到了谷陰城外。事先已有傅喬等中臺禮部及別部的一些官員在城外等候,迎了他們進城。未做休整,傅喬帶著旅人中領頭之人,與另一人,即至莘公府外,求見莘邇。
這旅人中領頭的那個,正是出使荊州而還的高充。
另一人,是桓蒙派來見莘邇的荊州使者,是習山圖。
莘邇聞訊,馬上傳他們進見。
傅喬、高充、習山圖等入到府內,過了庭院,登入大堂。
莘邇下到堂中,快步到高充身前,一把他的行禮止住,握住他的手,上下打量,笑道:“又瘦了!來回四千里,你只用了一個多月就回來了,這一路上趕得很緊吧?”
何止是趕得很緊,這一個多月,高充都沒睡過一個好覺,沒吃一頓安穩飯,不但又瘦了一圈,眼中這時還滿是血絲,他開口說話,嗓音也很沙啞,回答說道:“充生怕耽誤了明公的大事,來回路上,遇雨、染疾,皆不敢多做停歇,卻緊趕慢趕,還是到今日才能還朝。”
“你路上生病了?”
“勞明公下問,回來路上,道經漢中時,略染風寒,幸得陰太守請名醫給充醫治,已然好了。”
“生了病,就休息幾天嘛!公事再重,再要緊,也不急在這三天兩日的!”
高充應了一聲,轉與莘邇引見習山圖,說道:“明公,充離荊州日,桓公特以習君為使,回拜明公。”
習山圖,是老熟人了。
莘邇等他行禮畢,笑道:“習君,成都一別,屈指算來,差不多一年沒見了!一年不見,習君風采,越發奪人眼目了。”
習山圖站在堂上,姿態端正,沒有接莘邇寒暄的腔,表情嚴肅,說道:“桓公令在下,見到明公后,問明公一句話。”
“什么話?”
“桓公問:征虜今約我共伐洛陽、關中,是不是想用我荊州之兵,為他吸引偽秦在冀、豫的主力,以好使他從中得利?”
他此言一出,傅喬、高充都是面色微變,這樣的直言相問,近似質問,不僅失禮,而且還會使被問者倉促下可能無話可答,臉皮薄些的,乃至也許會面紅耳赤,那就場面難堪了。
卻莘邇怔了下,旋即,臉上露出“惺惺相惜”之色,竟是毫無被桓蒙說中自家用心的尷尬,反而稱贊說道:“桓荊州真我知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