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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明珠徒蒙塵 宋閎如大病

  唐艾向來仰慕前代秦、成之交,天下三分之時,建國於蜀的那個國家的開國丞相,平日的衣裝打扮,羽扇綸巾,并及從容瀟灑的風姿,俱是學的那位前蜀丞相。

  那位前蜀丞相在今人的評價中,與春秋戰國時期的管仲、樂毅齊名,既有出色的政治能力,也有較為出眾的軍事能力。

  唐艾沒有什么政治方面的天賦,但他喜好軍事,故是一直以來,他都希望他自己能像他的偶像,那位前蜀丞相一樣,上為國家、為朝廷立下赫赫的軍功,下為己身博得后世的揚名。

  亦是出於此故,帶上這次,他已是數回向莘邇請戰,請求率兵,為朝征伐了。

  莘邇說道:“千里,戰場為立尸之地,刀槍無眼,極是兇險,自古征戰,幾人能還?鳴宗與卿,皆我之所鐘愛也,鳴宗已不幸亡於流矢,我如失股肱,如何再能任卿統兵,出征於外?”

  唐艾不樂,說道:“明公不是真愛我。”

  “此話怎講?”

  唐艾把寶劍還給莘邇,取回扇子,矯然地玉立堂中,搖著用雉尾制成的雜彩羽扇,一雙朗目直視莘邇,說道:“明公知艾素懷沙場建功之望,如真愛艾,故當遂艾之意哉!今不允艾,譬如明珠藏於高閣,既使世人不能識明珠之珍,亦使明珠雨雪寂寞,徒然蒙塵,而言愛矣!”

  這種拿明珠自比的風格可以追溯到屈原賦中“香草美人”此類的自比老實說,莘邇雖是到了這個時代已然多年這類的話也聽過不少了但還是有點不適應,不覺笑了起來提劍在手,顧與羊髦說道:“士道千里此請,你以為何如?”

  羊髦笑道:“以軍功取萬戶侯,此千里之夙愿也,況今國家用人之際憑千里之才兵部司主事實是太過屈之,明公若肯放千里攻南安,髦料之,必可功成,到時髦之愚見,正可借千里此份戰功名正言順地擢以大用。明公何不允之?”

  前半句倒則罷了,后半句“兵部司主事實是太過屈之”、“借千里此份戰功,名正言順地擢以大用”卻正是說到了莘邇的心里。

  莘邇沉吟心道:“千里的才干毋庸置疑其之謀略遠勝於我,兵部司主事一職,確難盡展其能。…鳴宗亡后,秦州刺史此職,至今無合適的人選。秦州東鄰咸陽,南接漢中,關系到我日后收復關中、光復河北等地的大計,斷不容有失,千里知兵能謀,有決斷,如出他擔任此職,倒可謂正得其用!比起把他留在谷陰,也能更好地發揮他的能力。”

  想到這里,莘邇定下了主意,便笑與唐艾說道,“既然士道這么說了,千里,就允你所請!待與桓荊州約定之后,便許你率兵出王都,攻取南安!”

  ——與桓蒙的相約共攻秦、魏,只是有大概率的把握桓蒙會同意,但并不排除他不同意的可能,那如果他不同意,南安還打不打了?莘邇、唐艾、羊髦都沒有提這回事,因為蒲茂將會進攻秦州、朔方,此是確鑿無疑的,所以,“搶先主動進攻”,或云之“以攻代守”,對於定西來說,便就是勢在必行的了,亦就是說,不管能不能與桓蒙“約定”,南安郡都要打。

  攻打南安,按唐艾的估算,需兵萬余,秦州三郡、漢中等地可以就近調得四千余眾,還差六千步騎,這六千步騎從何而來?

  定下了唐艾為攻打南安郡的主將以后,經過與唐艾、羊髦的商議,莘邇采納了他兩人的建議,決定這缺口的六千步騎,半數從朔方郡調,半數從東南八郡的駐兵里調。

  卻是說了,朔方郡與秦州一樣,也是蒲茂在打完鄴縣后,可能要進攻的方向之一,不給朔方郡增兵,怎么還從朔方郡往外調兵?這是出於三個緣故。

  一則,如之前的分析,朔方郡、秦州這兩個蒲茂可能要進攻的方向,蒲茂重點打的,十之八九會是秦州,這也就是說,朔方郡面臨的戰爭風險不是很大,——就算蒲茂自恃兵多將廣,糧秣充足,兩面開戰,打朔方的也不會是他的主力部隊。

  二者,張韶先敗啖高,復敗茍雄,在朔方一帶的聲威大振,加上於朔方諸胡部中頗有聲望的趙染干、於朔方各縣頗有唐胡信徒的竺圓融的積極配合襄助,并及張韶按照莘邇的命令,把河北草場的部分,分給了朔方的一些胡部,定西如今在朔方,已不是毫無根基,而是小有民意的擁護了,亦即,縱是蒲茂派兵來攻,張韶也不會再是“孤軍作戰”。

  三者,萬余口的前營戶家屬已到朔方,張韶的長史朱法順辦事麻利,協助工部的官吏給他們分配草場之余,已把這些營戶家屬中,凡非為“家中獨子”,家有兄弟者,俱皆名列入了草創成型的朔方郎將府內,張韶在匯報中說,目前朔方郎將府管理的“府兵”,約有兩千,那么萬一朔方郡再有大的戰事,兵力不足的話,就可把這些府兵充入軍中。此外,除掉府兵,萬余口的前營戶家屬里頭,還有約兩三千的成年男丁,當戰事緊張的時候,還可再征募這些男丁,——至於這些男丁會不會愿意接受征募?首先,他們各家都分得了草場,為了保住各家的既得利益,不愿意的應是少數;其次,就算不愿意,征令下來,難道作為剛被放為編戶齊民的這些前之“兵隸賤民”,今之“小民黔首”,還有拒絕的權力不成?也只能被迫上陣。

  綜合此三點,眼下來看,朔方郡已是不需要那么多的駐兵了,因此,不僅不用給張韶增兵,而且還可以把高延曹、趙興、李亮、邴播等部,以及曹惠、蘭寶掌部,抽調回來一些。

  曹惠、蘭寶掌部,本非早前撥給張韶督帶的諸部之一,肯定是要調回來的。

  趙染干、趙興兄弟,羊髦以為,不可全都留在朔方郡,他兄弟兩人承其父趙宴荔之名,在朔方的諸胡部中都有聲望,且其二人部曲共計三四千騎,如把他兩人全都留在朔方郡,就或會影響到張韶在朔方的威權,故建議把趙興部調回。莘邇對此表示同意。

  高延曹所部太馬是定西的一等精銳,長置朔方,實屬浪費,亦當調回。

  此三部兵馬,共三千余步騎。——實際上,準確說,不止三千余,因為高延曹部的太馬,雖只有數百之數,可每個太馬騎士,都有兩三個從騎,算上這些從騎,總數已是近五千之多了,不過依照慣例,從騎向來是不算作戰兵的,故此仍當三千余步騎來算。

  在秦州、漢中等地征兵的同時,東南八郡在麴爽的要求下,也進行了擴兵,八郡而下的駐兵,總約萬八千余人。自有秦州在手之后,東南八郡已不再直接面對關中秦兵,換言之,其實不需要這么多的兵馬駐守。再則,麴氏一手調教出來的牡丹騎,亦是定西的一等精銳,也不可久做閑置,因而,唐艾提議,剩下的那三千步騎之缺,就從東南八郡征調。

  征調是可以征調的,問題是,麴爽已為居莘邇之下,悶悶不樂,於此狀態下,他會樂意用自己的嫡系部隊,為唐艾立功么?

  對之,也有解決的辦法。

  那就是,盡管武都、陰平兩郡,不說后頭的籌謀,主要是出自莘邇、唐艾,只從表面上,是麴爽領兵打下的,麴球當年能任秦州刺史,亦有此個緣由,但在麴球陣亡后,麴家在秦州的勢力頓受到了嚴重的打擊,現今秦州武都郡的太守張道崇、陰平郡的太守北宮越,一個是張渾的次子,一個是莘邇一黨,與麴家都無甚么親近的關系,甚至是疏離的,如此,就可把麴球曾擔任過的“隴西太守”這個職位授與麴家作為交換,換來麴爽答應出東南八郡之兵。

  一番細議,說到了掌燈。

  諸事議畢,莘邇少不了泛起“大事已定”的放松之感,宋羨那番“胡言亂語”帶給他的負面情緒,亦因之大為減輕,他望了望堂外的夜色,想起有段日子沒有和羊髦、唐艾等一起吃過飯了,就吩咐下去,命備下酒宴,又請來傅喬、黃榮、羊馥等,遂共在莘公府飲宴一遭。

  席到半酣,乞大力聞訊趕來。

  莘邇問他,說道:“你來作甚?”

  乞大力腆著臉答道:“自小人妻妹於半月前為傅公納后,小人幾次拜訪傅公,想問問小人的妻妹是否合傅公之意,卻傅公政務繁忙,俱未得見,小人剛才又去了傅公的宅第,聞傅公被明公召來飲酒,便慌忙而來,想著給明公端上一杯,再與小人的友壻飲上兩杯。”

  傅喬微醺之下,臉本已紅,聞得乞大力此言,越發通紅了。

  侍吏給乞大力安置下食案、餐具、菜肴酒水。

  乞大力果端起酒杯,敬了莘邇一杯,隨即,到傅喬案前,與他碰杯,誠懇地說道:“傅公,小人的妻妹是什么人?粗野胡婦!傅公是我定西的大名士,她今能為傅公收用,真是她上輩子燒了高香,小人與拙荊都是十分的為她高興。只是小人的妻妹,小人是知道的,不識禮教,不知入到傅公宅后的這些日來,可有觸怒傅公?如有,傅公只管告訴我,小人代傅公教訓她!”

  傅喬心道:“何止粗野胡婦,不識禮教!”又想道,“雖然粗野,已為我妾,你替我教訓她甚么?”這些念頭不好道出,勉強舉杯,說道,“還好,還好。”

  唐艾促狹,插口說道:“大力,傅公貴為中臺禮部尚書,是專管禮教的,貴妻妹再是不識禮數,今既已入傅宅之門,你亦完全不必為此擔心,想傅公必是能把她教好的。”問傅喬,“傅公,你納大力妻妹已有半月,這是件大喜事啊,何時請吾等去你家看看新婦?”

  看新婦,是當下的風俗。新婦進門三天,新郎家遍請親朋好友到家中,與新婦見個面,此便是看新婦。但此俗,適用的是正妻,一個妾室,顯是無須如此的。唐艾這話,純是調笑。

  傅喬知道不能正面回答唐艾此語,就把話頭轉向了莘邇,說道:“何時明公邀咱們看新婦,我就何時邀你們看新婦。”

  卻是,繼半月前傅喬無奈納了乞大力的妻妹后,為推行“唐胡聯姻”這項重要的政措,於數日前,莘邇身作表率,也踐行前諾,正式納了禿發勃野之妹為妾。

  莘邇笑道:“‘新婦’何足觀?今天我與士道、千里定下了一件大事,待此事功成,我再請卿等飲宴,勝於觀新婦矣!”

  攻打南安郡,乃是軍機密要,未實行之前,不可宣於人知,因此,莘邇只說是“一件大事”,不提何事。傅喬、黃榮、羊馥等人識趣,亦不追問。

  乞大力端著酒杯半晌,等到唐艾、傅喬、莘邇的對話告一段落,再次殷切地邀傅喬對飲,說道:“傅公,唐君說得對,公為禮部尚書,小人的妻妹在公的調教下,必能脫胎換骨!小人也是粗鄙的人,今能與傅公為友壻,亦上輩子修來的福!日后,也敢請傅公多多對小人作些調教!傅公,老乞是個實在人,別的不會說,你我友壻,干了這杯!”

  乞大力左一個“友壻”,右一個“友壻”,叫的那叫一個親熱。

  看著傅喬尷尬的窘狀,滿座大笑。

  時不時的與心腹群僚聚宴,亦是加深、穩固彼此感情,必不可少的手段。只是一夜飲酒,到夜半方散,左氏叮囑莘邇多陪陪令狐妍的交代,卻不免暫時落空。

  次日,在莘邇的指令下,黃榮上書朝中,以“詆毀公卿,罪大惡極,值此朔方大戰之時,動搖民心”的借口,請斬宋羨。宋家在朝的黨羽獲悉,群起反對,奈何宋家而今於朝中的最高代表宋翩默不吭聲,最終於兩日后,朝廷下旨,當天處斬了宋羨。

  宋羨的死訊傳到西郡,宋閎知后,半句話沒有說。宋家的子弟不滿他的態度,頗有怨詞。

  宋閎私與其諸子說道:“宋羨自矜我宋氏門第,不辨形勢,自求死路,固不足惜!卻連累到了西郡中正成弘、祁連名士王正諸君,使我清流因被重創,可惱也!可恨也!”

  再數日后,朝廷新的旨意下來,任了西郡僑士中的一人繼任西郡中正,宋閎聞之,接連閉門三日不出。他最愛的次子宋鑒,破門而入,驚見他神色灰敗,如患大病,吃驚問道:“阿父,你這是怎么了?”宋閎無力地回答說道:“莘阿瓜之勢,自此不可制矣!”

  到底是政壇老手,宋閎一下就看出了莘邇用僑士為西郡中正的用意,和這件事會給定西士林、定西日后得朝政格局帶來的嚴重影響,甚至,宋閎隱隱也猜了出來,宋羨之所以被捕處死,而今回看,只怕亦非僅是因他傳謠,抓住這個機會,打擊隴州土著士人,換掉長期為土著士人把持的西郡等地中正,給僑士、寒門打開上進的通道,料才是莘邇收拾、懲治宋羨的本因。

  宋閎的后知后覺,不用多說。

  就在處決了宋羨的次日,定西朝廷又連下了兩道旨意。

  一道是:“今以一國,抗舉世之胡,名教尤當重之,武舉宜增文考”,決定於今年十月,舉行第一次的武舉文考。凡是往屆武舉得中者,都可報名參加此考,報名截止時間是八月。考試成績分為兩等,第一等三人,第二等十人,此十三人,統稱為“進士”,朝廷會給以重用。

  一道是:依舊以高充為正使,給他配了兩個副使,組成出使團隊,出谷陰南下,往荊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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