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報從敦煌郡發來的。
敦煌駐軍在疏勒河北岸發現了大股柔然騎兵,粗略估算,不下兩萬騎。
但令人奇怪的是,這支柔然兵馬沒有渡河,在河邊晃蕩了半天后,便就向南返回了。
莘邇讀完軍報,驚出一身冷汗。
“小看匹檀了。他這分明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明面上,號稱攻打西海,用溫石蘭部牽制我軍;暗地里,其主攻方向則是敦煌。”莘邇顧對在座的張龜說道,“長齡,你前日所慮,果有根由。”心中起疑,想道,“匹檀的主力在西邊的敦煌附近,元光怎說他在我西海城東?”
現下不是追究此疑的時候。
莘邇沉吟說道:“匹檀此計已然奏效,至少截止敦煌的軍報到來前,確實騙住了我等。只是,他的主力既已到敦煌城北,卻為何不戰而撤?”問張龜等人,“君等以為是何緣故?”
杜亞也是被嚇得不輕,由敦煌險遭柔然主力圍攻的險境,轉而想到西海縣,關心則亂,他忐忑不安,胡亂猜測,大膽地說道:“會不會敦煌發現的那支柔然騎兵,實際上才是疑兵?匹檀是不是想以此哄我軍馳援敦煌,好使我西海空虛,方便他攻打?”
麴球笑道:“兵者,雖說詐也,然以球愚見,杜府君此慮,似屬多余。”
杜亞問道:“為何?”
“敦煌軍報上說的明白,發現的是‘兩萬虜騎’。哪里會有誰拿出兩萬兵馬當做疑兵的?”
杜亞想了一想,說道:“護軍所言甚是。”
張龜開口說道:“將軍,龜以為,匹檀的計策已經奏效,然卻撤軍,其原因不外乎兩者。”
莘邇問道:“哪兩者?”
“柔然國內生了變故,此其一者;匹檀軍中生了變故,此其二者。”
北宮越吊著個膀子,下榻拜倒,說道:“張參軍說的對。末將也認為匹檀撤軍,必是因此二者之一的緣故。將軍,匹檀的主力在敦煌,也就是說,在我西海郡內的只有溫石蘭帳下的斛律部,末將請將軍下令,乞為將軍摘溫石蘭首級以獻!”
北宮越的侄子被溫石蘭的軍將射殺,北宮越早就想報仇了,一直沒有機會,現下得著時機,急不可耐地便來求戰。
北宮越與溫石蘭的恩怨,莘邇知曉。
他心中想道:“匹檀主力撤退,溫石蘭說不定也已撤了。不過,不管怎么說,這是個難得的戰機。如果溫石蘭居然尚且未撤,倒可得份戰功。”
莘邇想到此處,問堂上知兵的兩個,即麴球、張龜:“卿二人何議?”
麴球說道:“球愿與北宮將軍共擊溫石蘭!”
張龜亦贊同出擊。
莘邇長身而起,顧盼諸人,按劍說道:“自到西海,敵情不明,三軍將士都憋得很了。今日敵情終於明了,料各營虎賁,必然無不爭戰。北宮將軍,你臂傷未愈,不好騎馬沖斗,委屈你配合杜府君,與氾府君等一起,守御城內;鳴宗,我與你一道出城進擊溫石蘭!”
北宮越再請出戰。
莘邇撫慰他說道:“北宮將軍,我知你與溫石蘭的仇怨。你只管在城中坐守,此戰,只要溫石蘭未撤,我定將他生擒,交你隨便出氣!”
盡管與莘邇沒見過幾次面,但是莘邇待人親切,處事公正,往常西海縣但凡軍資需要,只要北宮越報請到,莘邇從無克扣,有時還會超額給予,因是,北宮越對莘邇還是比較尊重的。
見莘邇照顧自家的傷勢,不允自己出戰,北宮越只得罷了。
莘邇與麴球分別點齊嚴襲、蘭寶掌與邴播、屈男見日、張景威等各部騎兵,計約三四千騎,於當日下午出城。渡過河,直往北去,尋找溫石蘭部。
溫石蘭的駐地時常變換,之前斥候探到的地方,現在都已經空空如也。
在漠上兜了兩天,硬是一無所獲。
邊塞遼闊,多沙漠、草原,尤其胡境,幾無城池,與在中原內地打仗截然不同。
在內地打仗,攻打要塞就行了。在漠上打仗,首先得找到敵蹤,敵蹤找不到的話,白費功夫。
原本的時空中,衛青、霍去病深入大漠,大破匈奴,書上讀來,覺得也就是吃點風餐野宿、行軍艱苦的辛勞,動真格到實際上,莘邇乃知衛、霍之勝有多不易。
駐馬黃沙,眺望瓦藍的天空,遠處,數行大雁呈一個人字形飛過。
一只雁忽從隊列中墜下。
前頭的騎兵歡呼叫喊,隱約聽到他們在喊的是“護軍神射”!
不用說,這肯定是麴球挽弓引射,那大雁被他射中。
元光從在軍中。
莘邇招手喚他近前,笑問道:“元光,你們胡人擅長騎射,比起麴護軍的箭術,你的怎么樣?”
元光賠笑說道:“小胡仰慕唐人的賢圣,常自懊惱生在胡中,從小只好讀書,於胡虜的騎射之術并不精通,無法與麴護軍相比。”
“是么?”莘邇饒有意味地看著他。
元光下意識地想低頭,及時反應過來,克制住了動作,迎對莘邇的目光,盡力做出坦然模樣,說道:“是啊。”
莘邇沒再說什么,笑了一笑。
又在漠上找了一天,仍無所獲。
麴球這天上午,從前部來到中軍,見到莘邇,說道:“將軍,這么轉下去不是辦法。”
“你有何策?”
“咱們廣散斥候,找了三天,都沒找著溫石蘭,說不定,溫石蘭也已經跑了。”
莘邇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有這個可能。”
“咱們數千精騎出城,雙手空空的回去,未免不太好看。我看啊,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舍了溫石蘭,也別再找他了,不如徑入北虜邊境,破它幾個胡部,擄些牧口、羊馬,也算收獲。”
莘邇心道:“小麴此話,好有一比,賊不落空是也。”深以為然。
兩人一拍即合,於是不再尋找溫石蘭的蹤跡,北過居延澤,行不到兩百里,入了柔然的邊地。
柔然邊地的胡落,主要是柔然的別部和附屬部落。
此前匹檀大召屬下各部胡兵的時候,這些邊地胡落也各出了不少壯丁。
他們知悉柔然要攻西海的事情,前一刻,他們還是入侵者,下一刻,他們就變成了被入侵者。
莘邇、麴球大膽進取,小心作戰,入到柔然邊地,沒有即刻動兵,先遣了哨騎散開,打探沿邊諸個胡部的情況。很快,哨騎們的情報匯總到了莘邇、麴球處。
“我說匹檀的計謀已經奏效,他卻怎么匆匆撤兵,原來是柔然的可汗死了!”
柔然的可汗倒行逆施,作惡多端,殺害重臣,終於引發了國內的叛亂。
日前,柔然王庭的幾個“大人”合謀并力,將他毒死,然后擁戴東部柔然的鎮帥做了新可汗。
匹檀之所以倉促撤兵,就是因為得知了此訊。
匹檀打敦煌,正是為了爭奪可汗之位,殊未知,一山更比一山高,東部柔然的鎮帥卻勾結王庭重臣,趁他領兵南下之機,引部曲馳至王庭,繼任了可汗之位。
東部柔然的鎮帥是匹檀的叔父,兩人一家子。
一家子歸一家子,可汗的位置只要一個。
匹檀處心積慮多時,被別人摘了桃子,對此當然不能忍,聞訊后,不僅立即撤兵,放棄了已成的計謀,而且馬上舉起“義旗”,斥責他叔父謀逆篡位,引部急赴王庭“鎮亂”。
莘邇與麴球面面相顧,兩人不約而同,大笑出聲。
麴球笑道:“人算不如天算。匹檀虜酋小狡,奈何天助我定西也!柔然內亂,不止敦煌之危自解,且將軍與我的此番入境奔襲,也必能大獲而歸!”
匹檀一心要與他的叔父爭奪汗位,爭權奪位,沒有足夠的兵馬是不行的,因此,他前時集結的各部兵,一個也沒有遣返,他將之盡數帶去了王庭。
——且說,匹檀難道沒有想到他帶兵去王庭爭奪汗位的事情,如果傳到西海縣的話,西海縣是不是極有可能會北上擄邊?他當然想到了。溫石蘭也想到了。所以,溫石蘭曾提出建議,最好留一支精兵鎮守邊界,以防西海北擄。但這個建議被匹檀拒絕了。
反正柔然邊地的胡部都是別部與附屬部落,又非柔然的本部,他們的死活,自比不上爭位的重要。這樣,柔然邊地的各個胡部大多就只剩下了老弱婦孺。
老弱婦孺,如何能敵得過莘邇、麴球手下的虎狼之師?
接下來的多半個月,莘邇、麴球兵分兩路,一往西去,一往東去,盡掠柔然邊部。
九月初,兩人在分兵地會合,計算擄獲,民口萬余,羊馬數十萬頭。
盡管說來這是趁虛而入,沒有打什么硬仗,而憑此“戰果”,亦足為大功一件了。
滿載而歸。
回到西海縣,莘邇本待在這里讓部隊休息幾天,剛進城,留在縣內的黃榮就呈給他了兩封書信。一封有落款,是曹斐寫來的;一封沒有落款,只封得嚴嚴實實。
莘邇先打開了曹斐的信,騎在馬上,邊行邊看。
看未一行,莘邇神色陡變。
曹斐沒甚文采,他以往的來信,常由其幕僚代筆,這一封是他親手寫的,字跡難看,語氣粗俗,信中寫道:“阿瓜!大事不好了。大王前天射獵,墮馬,昏迷至今未醒!”地址:m.biqutx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