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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蛇矮心念壯 小小樂不央

  “我姓辛,薩寶可以借一步說話么?”莘邇把郭奣引到自己坐騎的旁邊,不緊不慢地解開了韁繩,然后才將信取出,遞給他,說道,“這是我主上給你的信,請在這里看完,給我一個答復。”

  郭奣滿懷疑竇,拆信去看,看沒兩行,神色微變,抬眼說道:“你是?”

  “請把信看完。”

  莘邇目光明亮,語調從容,使郭奣不由自主的聽從。莘邇抓韁按刀,視線片刻不離他,密切關注他的神情變化,等他看完了,問道:“我主上說的事情,薩寶以為可行么?”

  “自當遵從!”

  他答應得太過爽快,出乎了莘邇的意料,之前設想的言辭應對完全用不上了。

  可從他的表情、動作沒有看出不對的地方,莘邇便說道:“既然如此,用事前我主上會再遣人來與你聯系,也許不是我,請薩寶定個溝通的暗號。”

  郭奣說道:“來我廟中,對麻葛說出當天的曜日就行了。我會交代麻葛,叫他立即通知我。”

  “曜日?”

  “你不知我教的曜日么?”郭奣給他解釋,說道,“很簡單的。日、月與火、水、木、金、土五星為七曜,今天是木曜日,明天是金曜日,七天為一周,繼而輪替。”頓了頓,又道,“絕不會有人無故與我廟麻葛說起當天曜日的,此法最為可靠。”

  莘邇心道:“七曜日出自於祆教的么?”以前他對此不知,不過這點無關緊要,默默記住七曜的順序,他點頭說道,“那就這么定下了。”

  郭奣見他不知七曜,反倒擔心起來,問道:“你知道在哪里找麻葛么?”

  麻葛是個西域人名,據說是祆教創始人查拉圖斯特拉的隨從,后來演變成了祆教的祭司稱呼。莘邇對這點還是知道的,他說道:“你說的便是貴教專門看護圣火,不使熄滅的祭司吧?”

  郭奣說道:“不錯。”他個矮,近處看莘邇得仰臉,撤了半步,邀請道,“辛君大老遠地跑一趟,路上辛苦,今晚就別走了,來舍間小飲幾杯。我剛得了兩瓶上好的葡萄酒,請尊下嘗嘗。”

  莘邇想起了那個兒子成年的西域粟特人,心道:“這葡萄酒來自於他吧?”事情已經辦成,王都險地,他當然不會多留,婉拒不去,與郭奣對揖而別。

  郭奣站在樹下,看著他遠去。他的那幾個隨從聚過來,問道:“那人是誰?找薩寶何事?”這幾人都是郭奣的親信,他笑道:“咱們的機會來了!”

  “什么機會?”

  郭奣見隨從們居然個個茫然,怫然不快,說道:“數月前從河中撈起的神璽,你們忘了么?”

  幾個月前,東苑城的祆教徒在河邊捕魚,撈出了塊白潔如玉的石頭,其上有幾條深紅色的紋理橫錯,隱隱組成了一個火焰的形狀,教徒們覺得稀罕,獻給了郭奣。郭奣見之狂喜,對左右說道:“這是至高神賜的神璽啊!”左右當時皆以為然。

  這會兒聽郭奣又再提起,左右俱道:“雖得神璽,奈何主城兵眾,只靠我教徒眾怕難成事。”

  “所以我說機會來了。”郭奣晃晃手中的信,笑道,“令狐奉不知怎的哄住了幾個胡人部落,賊心不死,大舉集合舊部,想要再行篡逆,邀我內應。”

  “啊?薩寶答應了么?”

  “為何要拒絕?等令狐奉領兵到了,我開城門迎他進來,等他叔侄兩敗俱傷,我就發動宮內的我教徒眾,咱們也在外動手,把他倆一起殺了。這定西國不就是我祆教的天下了么?”郭奣得意洋洋地說道。

  左右皆是喜悅,都道:“正是!”伏拜郭奣,“薩寶有阿胡拉馬茲達的愛佑,一定可以帶領我教戰勝叔侄相殘的惡,使定西國成為至善的國度!”

  他們虔敬胡天神,受惑於郭奣的神術,對他的話向來深信盲從。

  郭奣小小的個子,按劍傲立在湖邊樹下,伏倒眾人的身前,顧盼張望,頗有睥睨之態。

  此前他自降身份,委委屈屈地為令狐奉馬前走,是為了擴大馬茲達教的勢力,數月前得了“神璽”,漸而滋生野心。

  本就羨慕粟特胡商給他講述的馬茲達教在西域諸國的威風,甚多國主信教,薩寶一呼萬諾,乃至國主本身就是教主的,他因此夜夜觀璽思量,為何隴域就不能也這樣?成為****的國度?憑什么他就不能像西域的“王中之王、諸國之王”大流士一世一樣,靠阿胡拉馬茲達的保佑,成為隴域的國王?唐室東播,彼等占據了北方、關中的胡夷都能稱王作帝,至高神的子民們為何不能!

  夜色深了,莘邇從城中出去,快馬加鞭,走了一程,尋個樹掩的凹地歇息半宿,天剛擦亮,他乘騎繼行。沒有直接回漠北,他要先去問問劉老人和他的孫女愿不愿跟他同走。

  原路折返,過了午時不久,孤零零的茅舍已近。

  陽光不熱,溫和地映在臉上,灑於遠近的樹草田間,遙遙看見從村落里升起的煙氣,那不是炊煙,已過了平民一日兩餐中的朝食,想來是在焚燒掃積的落葉。

  給令狐奉這個國內頭號逆黨作內應一事的危險性和郭奣爽快答應、半點猶豫也無的態度,結合在一起,讓莘邇覺得很矛盾,但在當時的情況下,他也不能繼續探問,以化解疑惑,誰知道郭奣是不是在使“緩兵之計”,暫先把他穩住,然后擒下獻給定西王呢?所以他只有匆匆離開。而今回想,他依舊百思不得其解。

  他只得心道:“要么他是在和我虛與委蛇,要么他就和令狐奉相似,膽大包天,富貴險中求。”決定等回到漠中,把實情客觀地復原給令狐奉,由他自己去判斷郭奣可信不可信罷。畢竟,他與郭奣較為熟悉,可能更知道此人的性格。

  犬吠聲打破了冬陽下鄉村野外的寧靜氣氛。

  和犬吠一塊兒傳到的還有男人的喝罵聲、笑聲和反抗的叫喊聲。聲音從茅舍方向來。

  莘邇回神瞭望,瞧見幾個人影在茅舍前晃動。

  他心頭一緊,急忙催馬疾行,馳到近處,看得真切:一個少女趴在門口,哭嚷著用力拽住門框,兩個短袍皮褲的壯漢嘻笑著把她往外扯,另一個同樣打扮的人提刀在手,罵罵咧咧地用刀背猛打緊抱著他雙腿的劉老人,一條黃狗張牙舞爪地在邊兒撕咬老人的胳膊。

  莘邇打馬奔到茅舍前,當即判斷出,眼前的態勢不是用言語就能喝止的,干脆不必廢話,弓箭已經取出在手。

  他一邊噓馬兜轉田上,盤回不停,一邊張弓搭箭,冷靜引射;前矢方去,后箭緊跟,先射死了那條惡狗,繼之沒等那三個壯漢作出反應,箭矢早分別中了他們,兩個中身,一個中頸。

  中頸的那個栽倒地上,捂住傷處,但血如泉涌,又怎能捂得住,他驚恐嘶叫。余下兩個,被劉老人抱住腿的站不穩當,頓時也摔倒地上,劉老人搶下他的刀;最后一人傷得不重,松開少女的頭發,抽刀亂舞,吶喊著朝莘邇沖來。莘邇一箭中其額頭,那人瞪眼倒下。

  莘邇并不攬騎,收起弓箭,取出直刀,在三人的左右揚塵踏行,問劉老人:“哪個是塢主?”

  不用想,這幾個壯漢定是劉老人說的那個塢壁的人,來搶他孫女的。

  劉老人左眼烏青,嘴角流血,遍體都是掛碰出來的血絲和被打出來的黑青,他丟下搶到的刀,連滾帶爬地沖到門邊,抱住孫女,慘聲答道:“沒來。”

  那塢主是一村之主,手下有幾個走狗,抓個少女的小事,不用他親自出馬。

  聽他不在,莘邇說道:“那就先饒他一命。”

  環顧狼藉,脖、額中箭的那兩個已死,打劉老人的那個踉踉蹌蹌的要逃走,莘邇打馬過去,揮刀待砍。那人噗通跪倒,向這個不知來路、二話不說就引弓放箭的青年乞饒。

  莘邇沒興趣聽他說話,只是略微遲疑了下,畢竟射箭遠殺與親手用刀近殺還是有很大不同的,但也僅是遲疑了一下,便即刀鋒掠過,把他殺了。

  兜馬回轉,他對老人說道:“前夜我對你講我姓辛,往唐興郡去,不是實話。老人家你猜得不錯,我確是‘亂黨’,今事情已經辦完,要往漠中的豬野澤去,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么?”

  劉老人不怕死,可不能讓孫女繼他女兒的后路掉進火坑。

  回顧這大半生,他踏踏實實的在老家種地,雖然經常受到豪姓、國族戎人的欺凌,靠著老實巴交、不生事,勒緊了腰帶勉強可以度日,結果秦國來打,殃及池魚,他只好逃亡到隴。在隴的二十余年間,生個女兒,給兒子娶親,得了孫女,他原本以為總算安穩下來,也許要扎根在此了,卻只因小小塢主的一念,家破人亡,幾口人相繼慘死,惟今只存孫女。

  他心道:“小時候,阿父教我,咱們土里刨食的,能有口飯就要感謝上蒼,不讓我和阿黃他們出去惹事,被人欺負頭上,牙齒碎了肚里吞。我聽阿父的話,老實本分幾十年,在老家被人欺負,在定西國被人欺負,我都忍了,換來了什么?”

  他凄然地說道:“我換來了什么?”

  大半輩子他都按他父親的教導去生活,在聽說阿黃他們的那支義軍被鎮壓、被屠殺后,他曾暗自慶幸,認為自己是多虧了父親的話才沒有那么死去,所以在他的父親累死,母親因沒錢買藥而病死后,他繼續按這樣的生活道理生存,并將之傳授給自己的兒子,可最終換來了什么?老伴哀傷而死,女、子、媳慘死。他想問問他聽從父親的話,日夜感謝的上天,是因為他不夠心誠么?為什么現在連僅求的這一口飯都不再給他們了?

  當官的欺負他,當兵的欺負他,塢主欺負他。亂黨救了他。

  他對莘邇說道:“我跟你去!”

  亂黨就亂黨吧。大不了如阿黃他們的下場,都是一個死罷了。

  他還記得,那年春天,參加了乞活軍的阿黃偷偷跑回村子,叫他出去說話,那天的陽光不像今天,溫暖美麗,照在阿黃年輕的臉上,他是多么的開心啊!眼睛都放著光。

  老人的茅舍里空無長物,啥都不用帶,只把莘邇昨日留給他的干糧拿上就可離去。

  莘邇搭手讓少女上馬,坐在他的懷中,又拉老人坐於他的身后,末了,審視一圈戰果,雖說比起他前些日的初次親身接戰,不管是心理狀態,還是箭矢的準度,今天的這番小小交戰都已經強之甚多了,但他并不滿意,心想:“七支箭,空了兩支,比曹斐差遠了,仍需勤練。”

  那三人盡被殺死,沒留活口,茅舍左近沒有村落,時下的季節,地里也沒有農人,短時間內不會有人發現此處的情況,故此盡管一馬三人,跑不快,莘邇不憂心追兵。

  行到入夜,出了谷陰縣的實控范圍,到了莘邇存寄駱駝、小帳的綠洲。多了兩個人,坐騎不用賣了,把存駝和存物取出,他們當晚在此住了一夜。次日及早出洲,三人進入沙漠。

  老人來過沙漠的邊緣地區,少女從沒來過。

  她知道脫離了險境,以后再也不用怕壞人來抓她了,充滿了從恐懼中解脫出來的輕松,而對要去的地方,她不像飽經世故的老人,并不關心。

  就像一只出籠的鳥雀,坐在駱駝上,單調枯燥的漠中,她卻看哪里都是新鮮,不太敢和莘邇說話,與身后摟著他的老人竊竊私語。時而她指向沙丘,驚嘆它們的起伏無盡,時而指向遠方,奇怪日頭為何不像往常看到的那樣,竟會這么又紅又圓。

  莘邇讓了駱駝給老人與他孫女,騎馬在側,注意到了少女的轉變,見她不再像是一只受驚的小鹿,神色有了姿彩,心里高興,覺得自己幫助了他們,泛起些成就感,對他們覺得親切,笑問道:“老人家,只知你尊姓劉,尚不知你和你孫女的名諱,能告訴我么?”

  莘邇已對他們自報過了真名姓,路上一直稱呼老人為老人家,還沒有問過他們的姓名。

  老人說道:“嗐,賤民黔首,哪敢稱諱。我叫壯。鄉里農家的,我孫女也沒什么大名,她生出來時皺皺巴巴的,小不點一個,便叫她小小。”說著,慈愛地撫摸孫女的頭發。

  她孫女不開心了,心道:“這么丟人的事也對將軍說!”她不知莘邇是做什么的,但見他策騎射箭時沉穩果敏,十分英武,猜他定是個大將軍,所以在心中如此稱呼他。

  莘邇哈哈大笑,說道:“小小,挺好的名字啊。不過長大了得有個大名,我幫她取一個可好?”

  老人喜道:“好啊!”

  “希望她從今以后,每天都開心快樂,叫樂吧!”

  “劉樂、劉樂。”老人劉莊高興地說道,“好,就叫劉樂。”

  少女掙開爺爺撫她發髻的手,心道:“以后我不叫小小,叫劉樂了!”她不知道名字的含義,悄看莘邇,揉著衣襟想道,“將軍起的名字,肯定是好的。”滿心歡喜,綻出笑容。

  迎著壯美的朝陽,莘邇催馬前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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