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小時里羅彬瀚無心休息。他想直接回梨海市,去看那堆替身演員從酒店房間里偷出來的遺物,但李理不讓他離開。她直白地宣布他對破解這只黑匣子的秘密毫無幫助,只會給技術小組添亂。
那些醫療組的人也不想讓他走,這短暫一夜已使他們對他(以及他血液里奇妙的微型機器人)產生了深厚情感。他們現在可能比李理都更在乎他的生命。當羅彬瀚坐在床上生悶氣時,他甚至聽見一個家伙在外頭拿著通訊設備跟什么人爭論,試圖把自己的某個學生叫到這里來。還有兩個人坐在手術車艙門口,假裝玩手機或擺弄不同種類的敷料包裝,實則每隔幾秒就要偷瞟他一眼。羅彬瀚真想揪住他們胸前晃蕩的護士表,把他們一個個地摜出去。
但跟這些人置氣沒用。只要李理不調船過來,沒人能離開孤島。她居然還鎖死了他的聊天軟件和手機定位,就為防他開地圖走到附近的碼頭去找人。
“您說您計劃去西南地區旅游。”當羅彬瀚試圖理論時她不緊不慢地說,“還指出事情不是非您不可。我不知道您現在又急些什么?”
“我當然很急。”羅彬瀚說,“他也有一個匣子!”
“那不代表匣子里的東西也一樣。您看到照片和數據了,那個匣子和我的尺寸并不一樣。”
“比你的匣子還大些。這難道不說明里頭的東西更危險?”
“您家里的路由器也比我的匣子大。”
“他會把我家的路由器偷走再揣行李箱里嗎?”羅彬瀚質問道,“是什么東西能讓他揣進行李箱里?當然是和你一樣的家伙!搞不好0206在你以后又做了個新的。另一個新的你,或者別的什么性格的計算器。這東西也許就是周溫行的同伙。”
李理禮貌地向他表示這一推理邏輯相當新穎,兼具魄力與想象力,但恐怕不能博得技術小組的賞識。他們只會請他快快出去。而相反醫療小組的人都很愛他,歡迎他,珍惜他,假如他留下通訊地址他們會很樂意每年感恩節都寄巧克力給他。
“你不能向他們透露一個字!”羅彬瀚惡狠狠地說。車外坐著的人看起來都很失望。
“您不能單從外觀相似作判斷。”為了穩住他李理又說,“據我所知,我匣子的外殼在無遠只是一種常規材料。他們在大量建筑與機械設備上普遍使用這類物質及其變種材料。”
“那到底是什么?金屬?塑料?”
“復合材料。我知道其中有十五種以上的生物成分和金屬成分,還有至少三種無機非金屬。但我無法告知您具體的成分表,它們被鎖在加密數據庫里。”
“什么意思?你還有個加密數據庫?”
“是的。大約占總存儲的百分之五。”
羅彬瀚茫然地想了想,確定自己沒理解錯這句話的意思。“你的匣子里百分之五的數據連你都讀不了,”他試探著說,“你知道它們存在,但卻不知道它們的具體內容是什么。”
“是的。它們被加密了,只有少量一級目錄可見。除非我滿足驗證條件,否則就無法讀取下層信息。”
“驗證條件是什么?”
“和我們眼下的境況無關,先生。這點我可以保證。我同樣可以保證的是,那個匣子里不會再有和我性能相同的計算設備,除非有另一名流亡中的死秩派成員已實施自終止。”
羅彬瀚沒再說什么,心里卻疑云繚繞。李理的“腦袋”里有百分之五的部分是她自己都不了解的。這難道不值得擔心?也許那百分之五真的只是最普通的信息數據,寫滿了“無遠基地水泥一號配料表:一勺石頭、一勺機器人、一勺冷笑話”諸如此類的內容;可萬一里頭還藏著更危險的東西呢?譬如0206沉睡的靈魂之類的。
“你真的確定那些鎖起來的數據是安全的嗎?”他忍不住問,“它們不會在你不知道的時候悄悄跑出來干點什么吧?”
“先生,一本鎖在盒子里的書是不會突然跳起來咬你的。”
“這我可不好說了。”羅彬瀚回答道。他還想再問些詳細,李理卻對他的手機開始了信息轟炸。她一口氣給他發了上百張圖片和幾十份文字報告,把他的注意力給轉移走了。
那些圖片拍的全是他們從酒店里拿到的物品,現在大約可以稱作遺物。除了那只匣子外,剩下的零碎也被逐個檢查了。起初羅彬瀚還認認真真地逐張檢查、思考、分析,然后找對應編號的檢查報告閱讀,到第八張的時候他就徹底沒耐心了,只劃著屏幕飛速地瀏覽了一遍。
“真好笑。”他暫時放下手機說,“你以前玩過角色扮演游戲嗎,李理?就是那種闖到副本里去打怪物的?等你殺掉副本里最厲害的那個怪,它死的時候就會給你相應的獎勵。金錢、材料、裝備…你殺的怪物越強,它給你的東西就越珍貴。好的游戲就會這么不停地獎勵你,向你保證只要你按照它設計的路線走,再努努力多殺幾個怪,你就配得上當這世界的英雄、偉人、天神——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這些游戲殺死BOSS時不給你任何獎勵是什么體驗?”
“獎勵就是我們離懸崖又遠了一步。”
“得了。”羅彬瀚說,“這是游戲一開始就應許給你的。你可是它要服務的上帝,它當然得有一條百分百通關的路子留給你。但要是我們接下來的對手比周溫行還強,李理,我提議你還是叫店里那個去吧。眼前這個肯定不是什么好游戲,你瞧瞧咱們小周老師留下的都是些什么?”
他低頭接著看,這次是看報告詳情。假如這是一場游戲,能叫周溫行所有的遺物都被拾取到他的物品欄里,羅彬瀚估計這些圖片上所有東西加起來都只配占用一個格子,物品名稱寫作“一堆不值錢的雜物”:幾本紙質很差的宗教與自然科普讀物(鑒定報告特別指出這些應該都是盜版書)、兩盒未拆封的松香(塑料盒包裝,產地不明)、兩套春夏季穿的灰色薄外套(一套滌綸提花面料、一套棉滌混紡平紋面料,羅彬瀚從沒見它們的主人穿過)、充電設備及數據線若干(雜牌)、筆記本電腦一臺(雜牌、內部數據已全部提取)、配套電腦包一個(灰色滌綸)、保溫杯一個(不銹鋼制,無品牌標識)、毛巾及其他洗漱用品若干(系拆封的酒店用品,通過后勤人員回收,現正在確定是否經人使用)…
羅彬瀚沒有再看下去了。“我受不了了,”他丟開手機說,“我還以為人死之前只要刪除瀏覽器記錄就夠了。我就問你們動他的牙刷做什么?”
“您知道的,我們還沒完全搞明白他的生理結構,雖然現在威脅解除了,這也還是個很值得探索的命題。如果采集到基因樣本,我們日后可以繼續這方面的研究。”
“你真心覺得這樣像話嗎,李理?你的人不眠不休地連續干上十幾個小時,就為了搞清楚他有沒有用過毛巾,買的衣服到底是什么牌子,保溫杯里可能泡過哪些東西…想到你手下的人不得不把人生浪費在這些無意義的事上,我都替他們難過。”
“他們都是自愿的,先生,而且相當積極。團隊最終參與人數比原定計劃超員七人。放射性檢測小組和化學分析小組冗員過多,我本想抽調更多人手去做偵查學和心理學方面的工作,但他們現在的思路都在匣子上。這不是好現象,我會盡快調一個新的偵查學小組去接替。”
“你們這群可恥的變態。”羅彬瀚說,“我都想替死人報警了!”
“您明白,有時為了知識我們不得不往傳統習俗的界限外多踏一步——而且,我猜我們并沒有找到他全部的東西。”
“怎么?你覺得兩件外套還不夠他穿嗎?”
“我本以為會有吉他,至少會有某種弦樂器。”
“誰會帶著吉他來出差!”
“可是物品清單里有松香。如果他沒有某種弦樂器需要維護,這些松香是做什么用的?而且包裝上沒有標識。琴行里售賣的松香不應該沒有生產標識。”
“他還扔了只玩具兔子在我這兒。”羅彬瀚隨口說,“我看他是去哪個幼兒園里偷的。”
“我想應該組織人手追蹤一下這些物品的來源。”
“別指望這個了,李理。這些都是我們這兒的東西,沒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你連放射性都測過了。那匣子呢?進度怎么樣了?”
“成果有限。我只能告訴您它的重量比我的匣子輕了三分之二,并且外殼上沒有數據接入端。我傾向于這是一個儲物箱。”
“那箱子里頭是什么?別跟我說又是死老鼠。”
“打開才知道。”
“你們打不開它,是吧?”羅彬瀚說,“我就知道不會這么容易。你可是能在海底待一萬年啊。我們這兒有東西能破壞你的匣子嗎?”
“我不會說得很絕對。這種材料原本不是為了堅不可摧而設計的,可如果不按照預設的方式打開,我們不知道后果是什么。”
“如果有人硬要摧毀你的匣子呢?那后果是什么?”
“沒有任何后果。我的匣子本身沒有做防御系統設計。我認為這是制造者有意為之。”
“你明明就電過我。”
“這在無遠的標準里和‘防御系統’毫不相干,先生。您也可以把自己的手機當鎮紙用,雖然它不是為這件事設計的。”
羅彬瀚倒在枕頭上,忍住翻白眼的欲望。“總之你們就是沒法安全地打開那個匣子。”
“暫時如此。”
“讓我去看一眼那個匣子。”
“您從目標那兒得到了疑似密碼的信息?”
“沒有,但這是我應得的。”羅彬瀚磨著牙齒說,“我為了干掉那東西搞成現在這樣,我當然有資格去他爆出來的裝備上摸一把!”
“您不覺得這念頭有些幼稚了嗎?”
“這算什么?我又沒要求去他的墳頭上跳舞。而且不管怎樣我們都得打開那個匣子的,對不對?沒準我的刀在這件事上也能派上用場。我們就找個附近沒人的地方,拿刀子撬它試試看。”
李理沒對他的妙計給出任何評價,只答應在第一輪檢測結束后會讓他親眼瞧瞧那個匣子——連這也是羅彬瀚百般爭取的結果,她似乎認為他根本連看都不必看,這點真叫羅彬瀚難以理解。他耐著性子睡了兩三個小時。這回沒有做夢,他睡得很安心,等他睜眼時天色朦朦,拂曉將至,李理告訴他接應船只已在準備中。
羅彬瀚又揭下臉上的紗布試了試。他的左眼看東西還是不清楚,但比剛醒時好了許多,至少分得清五米外站的是樁子還是活人。“你能給我弄副墨鏡嗎?”
“已經在接應船上了。”
“還有我的右手。”他努力彈了彈右手的指頭,“這石膏就不能拆了嗎?我怎么跟別人解釋這個?”
“說您又出車禍了,就在送學弟回酒店的路上。”
“我已經受夠那些狗屁流言了。”羅彬瀚斷然說,“我的右手現在都不疼了,拆了也沒事。”
李理在這件事上不肯松口,只說他對自己恢復力的判斷“極富樂觀精神”。可羅彬瀚也咬死了他不能把右手吊在脖子上到處晃。南明光再過兩三天就該回來了,他也不可能好幾個星期都不回家,他的手腳必須得看著像個樣子。最終還是李理讓步了,她告訴他有種新型的可塑形支具能頂替石膏的作用,并且材質很薄,可以用衣服遮住,可是在白羊市弄不到這種器材,她得額外花時間去調。于是他們又要多等兩個小時,讓骨折支具也能隨著接應船一起送來。在此以前他們用石膏鋸拆了他右手的石膏,也卸掉了左膝蓋的夾板,羅彬瀚馬上就因為亂動而疼得滿頭冷汗。
“我告訴過您了。”李理說,“不惜身命或許聽起來很高尚動人,但事實往往并不如此。”
“你干嘛不早點準備那種支具?我們可以剛開始就用上的。”
“成本問題,先生。”
“成本!”羅彬瀚失聲嚷道。他剛才拿右手撐桌子,痛得眼前發黑。
“溝通成本。您要的這樣東西在本地區還不是市售品。我們是要從別人的實驗室里拿的。”
羅彬瀚只得由她去了。他老老實實地倒在床上,為盲目膨脹的自信心買單。等拆石膏的人出去以后,他才說:“你還在監視我的熟人嗎?”
“是的,您想了解誰的現狀?”
“不,我就隨口問問。確定沒什么事發生就行。”
“您擔心什么事?”
“我…很難相信我們真的把他干掉了,你理解嗎?計劃確實是這樣沒錯。可連宇普西隆也沒干掉他,我們卻成功了,這難道不奇怪?”
“您這是在比數值大小。可現實不是這么運行的,貓可以比大象更會抓老鼠。”
“這我當然知道,我只是不明白為什么是我。他完全沒必要這么干的啊?突然跳到我面前亂晃,然后被我殺了。這件事到底有什么意義?就像他故意想逼我對他動手似的。難道他想叫我殺了他?”
“這是個有趣的想法,可還是解釋不了他為何選中您來結束自己的生命。”
“他們說他身上有個詛咒。”
“針對一切想殺他的人,是的,傳聞所有懷此意圖者將遭遇不幸。”
“那你和我呢?”羅彬瀚問,“我們兩個會怎么樣?那個不想他死的家伙又會怎么報復我們?”
“也許什么都不會發生。此人既已死亡,詛咒的效應也可能會隨之消失。”
“你多幫我看著點吧。”最后羅彬瀚只得說。
他吞下止痛片后又勉強睡了一會兒,直到接應船帶著衣物、墨鏡和支具趕來。這所謂的骨科支具乍看有點像運動員的關節護具,但實際構造要復雜得多,有數個固定骨骼用的合金環帶與半液態的內襯,別人幫他戴好后確實能藏在單薄的夏裝里,可也并沒他期望中那么方便。他走路還是很僵硬,右手使不出任何勁,不過是瞧著稍微體面些。他們還給他的臉頸上抹了點膏粉,蓋住些皮膚的傷口和淤青。最后他才戴上一副飛行員式偏光墨鏡,打扮得像個青春版南明光似地坐船走了。
他先是回了白羊市,又坐一輛運木材的貨車鉆進梨海市的舊工業園里。兩個月前李理在這里租下了一間小工坊作為落腳點,如今它的內部幾乎都空了,右側墻邊只有一張折疊行軍床和一箱子雜物。他先前留在海島民宿里的行李與他的備用手機都放在行軍床上,表明他的替身演員已到此一游,正式把社會身份交接給原主。羅彬瀚走到床邊坐下,望向墻角處嶄新的全封閉玻璃缸。
忽略掉頂部的攝像頭和底下的噴火槍,玻璃缸本身的內部環境已經相當不錯。有雨花石底砂、沉木與各色陶瓷造景,苔蘚、薜荔、金線蓮、秋海棠、冷水花、各種蕨類植物…把缸里的中低層空間全都蓋住了。外人即便走近細瞧,也不會發現枝葉之下的其他秘密。而玻璃缸中央是一座石雕外殼的火山景觀,平時會從頂部噴出濕潤的水霧,必要時也會噴出引爆用的氫氣。羅彬瀚懷疑這座微型火山也是李理故意挑的,她就是在細節上有這種扭曲的小癖好。
玻璃缸中的綠叢輕輕一顫,一汪半透明的粘液緩緩出現在缸壁前。羅彬瀚抬手跟它打了個招呼。
“米菲。”他說,“新居所體驗如何?”
粘液滾涌前進,在苔蘚與秋海棠的葉片底下半隱半現。它沒有把發聲器官露出來,但羅彬瀚聽見它借助缸內的揚聲器回答道:“很不錯。”
“看出來你比較喜歡這個新地方。”
“食物還是不夠多,”米菲說,“但是要新鮮些。你的事解決了嗎?”
“最危險的部分解決了。”
羅彬瀚發覺缸中生物的體色更翠綠了,不知這是否和李理提供的食物種類有關。據他所知,近來它的食譜主要是混合飼料、苔蘚、蕨類和小型昆蟲,吃這些肯定是比半夜偷摸啃冰箱里的凍肉要愉快。不過這倒不是他特意把它從家里偷出來的理由。
主要還是信任問題。菲娜已經和俞曉絨相處得很好了,體型肉眼可見地發胖,晚上也睡在一起,這會成為俞曉絨的一道安全保險。可眼前這個生物就太聰明了,可以說是太通人性了。一個能思考哲學問題的生物當然也懂得思考更復雜的利弊得失。如果有一天他失蹤了,這東西會做什么實在很難說。他也考慮過讓它去陷阱箱里擔當誘餌,這主意是太餿了,李理頭一個反對,他自己也馬上就否決了。從情理的層面說,它沒什么義務為這個星球的存亡出力;從務實的角度看,這東西本領不小,趁緊要關頭背叛他們的概率也不低。在兇吉難料的生死之戰上,控制住它比利用好它重要得多。
不過現在風險期已快結束了。他可以開始考慮把它運用起來。畢竟它形態自由,而且多少有些關于外界的見識。
“我想要你幫個忙。”他說。
“什么忙?”
“等下可能會有個匣子送過來,你幫著一起看看。我們覺得那里頭會有些重要的東西。”
粘液輕微而規律地蠕動,緩緩答應了這個要求。羅彬瀚由著它去思考,自己則打開手機查看消息。排在首個的是南明光,就在十分鐘前,很簡短地告訴他今天能出復診結果。羅彬瀚算了算時差,估計這老家伙正徹夜難眠。第二個是小容,問他今天來不來公司,他琢磨了幾秒,然后打了個視頻電話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