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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9 水中火(中)

  躺上平臺以后他感覺好多了。沒有了毒煙和高溫,他的腦袋總算能接著轉。到這會兒距離他登島不超過三十分鐘,鎮痛劑的藥效正是高峰,神經驛站暫告歇業,所有痛覺報告書都被擱置在外,送不進中樞系統的堡壘里去。他非但不再受折磨,甚至比坐在辦公室還要心平氣靜。是的,到了切換戰術的時間了,心平氣靜比什么都重要。

  他首先摸了摸腰上的武器掛袋。掛袋是特制的,材料比他這套作戰服都要復雜,核心內襯仍是當初雅萊麗伽給他的那個,可以逃避星際條子的技術檢查,就更別提他們這里的偵測手段了。李理對此猶嫌不足,又給它添上了防爆材料噴漆、隔熱外殼、無線電信號,高強聚乙烯纖維固定帶,必要的時候這袋子甚至可以自己飛跳數米之距,因為掛帶底部有個遠程可控的壓縮氣囊,能靠著壓縮噴射氣流進行短途移動。

  當初他是覺得這一套有點過火了,她簡直恨不得讓掛袋生出雙手雙腳,再自己掏出槍去跟周溫行打擂臺。可現在他也無話可說。事實證明這掛帶確實中用——他握在手里的槍都丟了,袋子還是穩穩地掛在屁股后頭。

  裝備沒出問題。他接著又瞧向西邊快速接近的金屬箱。箱子是狹長的,一頭窄一頭寬,很容易聯想到棺材。甚至還不是本土習俗中三長兩短的長方形棺材,更像吸血鬼電影里最愛用的六邊形歐式棺材,只不過棱角更加圓潤,頂面也是帶弧形的,幾乎能透過蓋子想象出棺內人體的輪廓來。這下倒像木乃伊的棺材了,萬幸李理沒給它加點人形彩繪。她還貼心地把它噴成了最具科技感的銀灰色,不黑也不白,不哀也不喪,象征的乃是科學勝利之不朽榮光(其實她沒這么說過,是他自己在腹誹),底部又帶一圈溫馨自然的指示燈光。燈光此時呈現激活中的綠色,將箱子周圍的地面也照得一片慘綠,不留分毫陰影。

  承載箱子的平臺移動得比他這頭更快。估量李理也想減輕他的負擔,于是并不催他過去,而是叫山過來——每當陷阱箱抵達區塊邊緣時,底部平臺就側向傾斜,把箱子滑到下一個平臺上。那動靜似乎對箱內的精密器械并不友好,羅彬瀚不禁皺了皺眉。可他現在沒什么精力再爭論了。李理自己知道分寸的。她不是賽博里對人類恨之入骨的終極反派計算機,而是個喜歡盡善盡美的控制論管理狂。這都無關道德原則,只不過是不必要的代價將損害她完美的操作水準,降低她的賽后評價。所以,她有多努力地不讓他死,她也會以同樣的努力去維護陷阱箱。

  他剛翻越第三個區塊的時候箱子已經越過了二十個。兩邊的平臺銜為一體,然后自邊緣處回縮下降,好將可供落腳的面積縮減至最小。羅彬瀚也站起來,慢慢爬到箱蓋上趴倒。這真像是墓穴探險故事里才該有的場景:盜墓者為了躲避機關而趴到棺材表面,同沉睡的亡者僅隔一張薄板。他想起了周溫行的那句話…那里的人沒有善惡,那里的倫理只關乎生與死。

  如今他也是個善惡立場模糊的人了。他真的丟掉了一些東西,為此他也必須得到滿意的成果。于是他靜下來,放慢呼吸,放到最慢最細,就像身下的箱子里真的藏了一具僵尸,一旦得了活人氣息就將死而復生。他耳中有種電流涌過般的麻痹感,不疼但暈得厲害,可能影響了他的聽覺。他把臉貼近箱子表面,能聽見里頭傳來冤魂厲鬼的凄慘嚎叫。箱子的厚度不超過二十五公分,可那哀嚎卻像是從極深處飄上來的。從煉獄、地獄、地獄十八層、到十八層下面還有什么?是烏龜塔。烏龜馱著烏龜再馱著烏龜。

  他閉上眼睛。亡魂的慘叫消失了。那不過是他的臆想,箱子里什么動靜都沒有,最多是電力系統運轉時發出的嗡嗡聲。陷阱箱可能是整個環境里最先進最精密的設備了,它必須把體積縮小到極限,可內部環境卻不能有絲毫誤差…這都是李理的工作。他對此做不了什么了。現在他能做的就是,平靜。

  關于保持平靜的技巧,李理曾建議他練習正念,但他發現這一套對自己效果很差。試問要怎么做得到呢?在一個毒煙漫地、烈火燎天的場所,在和他最憎恨的怪物打得你死我活以后,再叫他去“不帶批判地感受當下時刻”,那可真是個天才想出來的主意。他早早放棄了嘗試,但他有自己的辦法。他不需要清空大腦,去感受自己那被藥物麻痹的身體,而是讓大腦被別的東西占滿。重要的東西。目標。

  現在,來做一件人們通常不在火線戰場上做的事:思考。對他甚至可以算是深度思考。思考純粹的假設問題能助人排除情緒干擾。就從那個最初最基礎的疑問開始:天生的盲人怎樣理解世界?他們覺得世界是永恒黑暗的嗎?

  目前的答案是,不。

  這種人和后天的盲人不同,他們的大腦從未有過處理圖像和光學信息的經驗。因此,他們可不是“我的世界里只有一片黑暗”,而是根本就不能理解“顏色”,就像沒長嗅覺器官的生物不能靠眼睛去理解氣味。對于那些接收不了光信號的生物而言,世界的真相從來不是一副五彩斑斕的光學圖景,而是沸騰攪動的氣味分子、聲波、震蕩波、熱量、濕度…就連扁盤動物和多孔動物都有和外界交互的方式。假如能把蚯蚓日常生活的世界描述出來肯定會有趣,它們只能模糊地感光,在土內活動完全是靠嗅覺和觸覺完成的。觸覺描繪的世界是怎么樣的?粗糙、光滑、松軟、緊實…它能理解自己的天敵也是不同種類的生命嗎?或者那就只是不同的震波,從上方撲落的鳥的沖擊、老鼠挖洞時鬼祟的震動、蜈蚣爬行時密密麻麻的微顫…這一切反常而獨特頻率都是死亡降臨的前奏曲。宇宙的真容就是這些或大或小或緩或急的震顫漩渦。

  沒有什么生物能夠直接隔絕感官去認識世界,就連李理都不能。假如她落在一個沒有任何電信號的原始星球上,那顆星球對她甚至都不能算是迷霧地區,而是兩眼之間的視野盲區,一個認知中根本不存在的地方。而遵從這一邏輯,他和李理都需要回答的是,影子是怎么認知世界的?

  其實他早該去思考了。早在他認識阿薩巴姆的時候就該考慮了。可那時他覺得理所當然,因為阿薩巴姆是個能從一根枯木棍子里完整長出來的邪惡怪物。他干嘛要考慮她沒眼睛時是什么感覺?不過歸根究底這還是荊璜的問題。過去他有點先入為主,把荊璜當作一切超自然生物的典型代表,認為所有的約律類都具有和荊璜相似的普遍特征。現在看來,這點根本不能成立。他的第一次超自然接觸對象選得非常糟糕,很可能是個偏差值巨大的樣本。

  阿薩巴姆也不是個很好的參照對象。一個墮落的女神,心情不爽的時候就像風暴似地四處亂刮,拿血肉喂自己的寵物,用退化得令人發指的語言能力當謎語人——簡直可以算半個啞巴——但她還是透露過信號給他。在那個色彩單調的影子的世界里,她帶著他走了不知多遠。那世界在他看來如同鴻蒙未辟之地,阿薩巴姆卻有辦法知道他們的路該往哪兒走。她總是不斷地尋找著什么,最終決定他們在什么時點離開那個影子世界。

  現在想來,她是在傾聽。傾聽某種他所察覺不到的東西。他可能永遠也沒機會知道確切的答案,但他可以作出自認為很接近的猜測,因為他有新的研究對象所為參考。雖說按照蔡績本人的描述,他從來沒有去到過那個色彩單調的影子世界。顯然這些影子之間亦有高下區分,又或許通往那個世界的竅門需要識途者給與指引。不管怎樣,當蔡績是影子時,他看出去的東西完全是錯亂的,沒有任何具體的有意義的形體或聲音。他察覺不了自己是否碰撞過什么,或者究竟是在往什么方向移動,既不受物理的阻礙也得不到知覺的提醒。基本上,那時的蔡績是一條由人突變而成的蚯蚓。在收到某個特殊信號的指引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正處于混沌曖昧的幻影世界。

  不過,羅彬瀚自己估計,周溫行可不會如此懵懂。那個東西擁有和阿薩巴姆同樣的威能嗎?這很難說。周溫行曾經是凡人,至少很可能是,否則也不至于被一群凡人處決。也許受血的凡人注定就比不上受血的神靈。可從另一個角度想,蔡績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受血者,更像是某種中間產物。他的體驗不能作為絕對可靠的參照。

  他們只能在純粹理論的道路上往前走:就假設周溫行和阿薩巴姆有著相同的本領,也能自由進出那個影子世界吧,那東西還是得解決一個問題:他得知道自己具體應該在什么位置和時機重返現實。影子世界的空間概念與他們這個物理世界絕不是嚴格對應的,否則阿薩巴姆就不可能通過在影子世界的步行穿越諸多時空。時間流速呢?這難以驗證,可他記得在那個世界里他似乎不會覺得饑渴。所以,如果周溫行逃去了那個世界,或是落在彼方與此處之間的某個夾層里,關鍵根本不在于去了哪兒而在于怎么回來。他如何確定自己不會出現在火海里,不會出現在一根實心的鋼筋中間,甚至是大氣層乃至于數個星系以外?

  影子們想平安歸來需要某種道標,至少周溫行需要。他有兩次經歷可以佐證這種猜測。其一,那只出現在憑證室的可憐老鼠;其二,那場險些巨大災難的糖城風波。周溫行試圖把后者的責任施加給他,如果那不是一次純粹的詐騙,只能說明這東西沒法靠自己鉆到地下深處去——準確來說,他不能在變成影子后精確找到地下工廠的位置,同時又不冒被卡在巖石層中的風險。那工廠是自動化的,幾乎沒有生命在其中活動。

  于是,他們就可以有一個結論。這結論不完全可靠,沒準會出意想不到的紕漏,但也值得賭上一把。畢竟,阿薩巴姆所深信的那個老人也曾這樣問她:你可曾想過生命們在心里丟失的東西——那些已經消逝的理想、歡樂和痛苦都在哪兒?

  它們失落成了影子。它們在影子世界里重新有了形象,并為影子們所目睹。因為生命煥發出的喜怒哀樂就是影子們賴以認知的光學信號——來吧!來吧!來吧!他們的推想已抵至盡頭,除了孤注一擲外別無他法。他在陷阱箱上坐起身,把手伸進武器掛袋,從中拿出雅萊麗伽贈予他的另一件武器。到頭來還是要用魔法打敗魔法,對付野獸時就得準備陷阱套子。現在他不憤怒,不恐懼,不仇恨,更不會憐憫。達到這種狀態確實是用神經藥物作了弊,但那又如何?眼前不是一場爭奪射擊冠軍的競技賽,而是貨真價實的狩獵。他現在是躲在下風口的獵人,任由陷阱內的血腥氣將自己的存在感掩蓋。他不需要榮譽,也沒有可失去的理想。今天,他只要贏。

  他握住彎刀的柄,默默地等待時機。這把刀曾經殺死過多少個生命?其中又有多少是死于利刃,多少是死于烈火?今日過后它將再度捕獲一個,他估計,它可以做得到。殺死索瑪沙斯提亞的是利刃,而殺死茜芮的是火,這兩者都有血肉之軀,阿薩巴姆在白霧之河上面對的敵人卻并非真正的生命,只是幻影,記憶,失落的愿望…隨便那是什么吧,它的生命性質不會比影子們更強。既然仙子之火能將它從這宇宙中消抹,或是精煉成了更稀薄更縹緲的概念,那火焰也能把影子送去同樣的境地。

  周溫行無疑不準備加入這個重塑自我的隊伍,因此當面揮刀相向也討不到好處。那東西是頗能辨明利害的,在討喜的外表下十足憋著壞,又有能做空中飛人的身手和腳踢十幾噸鋼管的力量,必要時還能逃出這個塵世來自保。刀刃無法在常規格斗里刺中這樣一個怪物,除非找到一個絕妙無比的時機:影子現世而又未顯化的那一刻,蚯蚓即將變成人卻尚未長出眼睛的那一刻。那時它尚且看不見光的變幻,只能體會震波,痛苦和恐懼的生命的震波,影子會去潛近這震波的源頭,試圖將對手一擊制伏。而那時他會發現,這不過是個陷阱,獵人就在一旁等候。

  陷阱箱外殼上的指示燈圈一直亮著綠燈,顯示它內部正在如常運作。箱子并不完全貼地,在底部留有兩厘米左右的空隙,全靠幾十個突起的可滾動金屬滾珠支撐。這確實也能減小摩擦便于移動,但首要的設計目的在于不留死角。底部和邊緣都必須有光照,還要裝上足夠數量的光學變化感應器,才能隨時知道是否有獵物上鉤。羅彬瀚也不用像個傻子似地趴在箱子上一圈一圈轉著檢查,因為偵測到影子出現的瞬間,所有指示燈都會告訴他正確的落刀點。最糟糕的情況無非就是影子出現在了箱子內側——里頭當然也全是光學感應器,而且精度和圖像識別能力要更高。那時箱子會立刻彈開,并把異常位置以信號燈指示給他。

  整個過程將會非常簡單,沒準連一個小學生都能完成,所有難點都已在事前準備時解決了,剩下的一切都不過是對這個“影子視覺理論”的驗證,是要想盡辦法使他們達到足以進行驗證的狀態。他們要么就用最簡單的方式一舉成功,要么就只能一敗涂地。他期望這一次運氣能眷顧他,雖然他那損傷的右手似乎并不支持這點。就當這是某種獻祭吧!

  箱上的信號指示燈變化了。有一處地方閃爍起來,形成一個向下的箭頭圖案。羅彬瀚立刻從箱子頂部往下望。他什么也沒看見,但李理的聲音從耳機里傳出來:“目標已出現。”

  “底下?”羅彬瀚低聲說。壓低聲音其實毫無必要,如果他們的推論正確,影子也不可能聽見這個世界的聲音。

  “箱底前端左側部。請遵從燈光指示。”

  羅彬瀚慢慢滑下箱子。這時箱子邊緣空余的落腳空間只有大約三個手掌并排的寬度,他斜身蹲下去,用右腿慢慢地往外推。箱體大約有兩到三個成年人的重量,好在底部滾球設計得不錯,推起來不怎么費勁。他一毫米一毫米地挪,直到信號燈變成黃色時,他才停下來,將臉盡可能貼近地面。他看見了一道極細短的黑線,淡薄得像畫家用鉛筆給水彩畫打的線條底稿,幾乎完全被現實物質的色澤與質地掩蓋了。但感應器還是分毫不漏地辨別了出來,穩定地指出它的所在。

  羅彬瀚用沒受傷的單膝跪地,俯身觀察著它。現在還不是時候。這線條般的薄影太細了,也太貼近平臺表面,他懷疑刀刃是否真的能扎進去。再說他也想親眼確認一遍。迄今為止,他只見阿薩巴姆玩過一手活人消失術,羅得和蔡績都沒當著他的面做過,似乎他們都不懂得如何主動地去做這件事。他很難想象周溫行要怎樣從一條比蚯蚓還短的細線變成一個活人,只有親眼瞧一瞧才能明白,但同時他還得非常小心,因為從憑證室那一次的經驗看,這過程將非常非常迅速。

  他把刀反握在左手上,一個便于快速向下扎刺的姿勢。要是周溫行的腦袋突然旋轉著從地里長了出來,刀會直接從囟會穴那兒扎進去。這必定是致命傷,大概能叫那東西僵個一兩秒。然后他就念那個召火咒語,把影子送到不存形體的虛無世界里去。

  等待。渾然忘我的等待。當那勾勒在虛實邊界上的線條輕輕蠕動起來時,他空白的思緒里流過一首多年前偶讀到的詩歌——野火啊!把你的火星飛飏起來,讓它們如群仙飄落,進入黑暗冰冷的莫測之淵;去照見沉睡的靈魂,讓它們在飄渺夢中亦能狂歡舞蹈。更高些!更高些!叫這困倦的世界蘇醒喧騰吧!

  鉛繪的淡線生長起來了。如高速鏡頭下破土的新芽,霎那間拔地而起。眨眼前它還是一根漂浮在地表的線頭,再睜眼時它已成幽黑色的樹苗。苗尖的暗色已然褪去,分化出慘白尖利的利爪,指尖正向著陷阱箱的方向彎曲而落——羅彬瀚對著那尚未生出紋路的光滑掌心揮下刀去。他一刻也不停地念出祈火之咒,冷色的幻光驀地自深淵里亮起,影樹上霎時開滿了歡騰流動的幽藍花朵。

  艾青《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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